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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场西西里。法庭
里昂提斯、众臣及庭吏等上。
里昂提斯:这次开庭是十分不幸而使我痛心的;我们所要审判的一造是王家之女,我的素来受到深恩殊宠的御妻。我们这次要尽力避免暴虐,因为我们已经按照法律的程序公开进行,有罪无罪,总可以见个分晓。带犯人上来。
庭吏:有旨请王后出庭。肃静!
卫士押赫米温妮上,宝丽娜及宫女等随上。
里昂提斯:宣读起诉书。
庭吏:(读)“西西里贤王里昂提斯之后赫米温妮其敬听!尔与波希米亚王波力克希尼斯通奸,复与卡密罗同谋弑主;迨该项阴谋事泄,复背忠君之义,暗助奸慝,暗夜逃生:揆诸国法,良不可恕。我等今控尔以大逆不道之罪。”
赫米温妮:我所要说的话,不用说要跟控诉我的话相反,而能够给我证明的,又只有我自己,因此即使辩白无罪,也没有多大用处;我的真诚已经被当作虚伪,那么即使说真话也不能使你们相信。
可是假如天上的神明临视着人们的行事,我相信无罪的纯洁一定可以使伪妄的诬蔑惭愧,暴虐将会对含忍颤栗。陛下,我过去的生活是怎样贞洁而忠诚,您是十分明白的,虽然您不愿意去想它;我现在的不幸是史无前例的。
我以一个后妃的身分,叨陪着至尊的宝座,一个伟大的国王的女儿,又是一个富有前途的王子的母亲,现在却成为阶下之囚,絮絮地讲着生命和名誉,来请求你们垂听。
当我估量到生命中所有的忧愁的时候,我就觉得生命是不值得留恋的;可是名誉是我所要传给我的后人的,它是我唯一关心的事物。陛下,我请你自问良心,当波力克希尼斯没有来此之前,你曾经怎样眷宠着我,那种眷宠是不是得当;他来了之后,我曾经跟他有过什么礼法所不许的约会,
以致于失去了你的欢心,而到了今天这等地步。无论在我的行动上或是意志上,要是有一点儿越礼的地方,那么你们听见我说话的各位,尽可以不必对我加以宽恕,我的最亲近的人也可以在我的坟墓上羞骂我。
里昂提斯:我一向就听说:人假使做了无耻的事,总免不了还要用加倍的无耻来抵赖。
赫米温妮:陛下,您的话说得不错;可是那不能应用在我的身上。
里昂提斯:那是由于你不肯承认。
赫米温妮:我所没有份儿的事,别人用诬蔑的手段加之于我的,我当然不能承认。你说我跟波力克希尼斯有不端的情事,我承认我是按照着他应得的礼遇,用合于我的身分的那种情谊来敬爱他;那种敬爱正是你所命令于我的。
要是我不对他表示殷勤,我以为那不但是违反了你的旨意,同时对于你那位在孩提时便那样要好的朋友也未免有失敬意。
至于阴谋犯上的事,即使人家预先布置好了叫我尝试一下,我也不会知道那是什么味道。我唯一知道的,卡密罗是一个正直的好人;为什么他要离开你的宫廷,那是即使天神也像我一样全然不知道的。
里昂提斯:你知道他的出走,也知道你在他们去后要干些什么事。
赫米温妮:陛下,您说的话我不懂;我现在只能献出我的生命,给您异想天开的噩梦充当牺牲。
里昂提斯:我的梦完全是你的所作所为!
你跟波力克希尼斯生了一个野种,那也是我的梦吗?你跟你那一党都是些无耻的东西,完全靠不住,愈是抵赖愈显得情真罪确。你那个小东西没有父亲来认领,已经把她丢掉了,她本没有什么罪,罪恶是在你的身上,现在你该受到正义的制裁,最慈悲的判决也不能低于死罪。
赫米温妮:陛下,请不用吓我吧;你所用来使我害怕的鬼物,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对于我,生命并不是什么可贵的东西。我的生命中的幸福的极致,你的眷宠,已经无可挽回了;因为我觉得它离我而去,但是不知道它是怎样去的。
我的第二个心爱的人,又是我第一次结下的果子,已经被隔离了,不准和我见面,似乎我是一个身染恶疾的人一样。我的第三个安慰出世便逢厄运,无辜的乳汁还含在她那无辜的嘴里,便被人从我的胸前夺了去活活害死。
我自己呢,被公开宣布是一个娼妇;无论哪种身分的妇女都享受得到的产褥上的特权,也因为暴力的憎恨而拒绝了我;这还不够,现在我身上没有一点力气,还要把我驱到这里来,受风日的侵凌。
请问陛下,我活着有什么幸福,为什么我要怕死呢?请你就动手吧。可是听着:不要误会我,我不要生命,它在我的眼中不值一根稻草;但我要把我的名誉洗刷。
假如你根据了无稽的猜测把我定罪,一切证据都可以不问,只凭着你的妒心作主,那么我告诉你这不是法律,这是暴虐。列位大人,我把自己信托给阿波罗的神谕,愿他做我的法官!
臣甲:你这请求是全然合理的。凭着阿波罗的名义,去把他的神谕取来。(若干庭吏下。)
赫米温妮:俄罗斯的皇帝是我的父亲;唉!要是他活着在这儿看见他的女儿受审判;要是他看见我这样极度的不幸,但不是用复仇的眼光,而是用怜悯的心情!
庭吏偕克里奥米尼斯及狄温重上。
庭吏:克里奥米尼斯和狄温,你们愿意按着这柄公道之剑宣誓说你们确曾到了得尔福,从阿波罗大神的祭司手中带来了这通密封的神谕;你们也不曾敢去拆开神圣的钤记,私自读过其中的秘密吗?
克里奥米尼斯,狄温:这一切我们都可以宣誓。
里昂提斯:开封宣读。
庭吏:(读)“赫米温妮洁白无辜;波力克希尼斯德行无缺;卡密罗忠诚不贰;里昂提斯者多疑之暴君;无罪之婴孩乃其亲生;倘已失者不能重得,王将绝嗣。”众臣赞美阿波罗大神!
赫米温妮:感谢神明!
里昂提斯:你没有念错吗?
庭吏:没有念错,陛下;正是照着上面写着的念的。
里昂提斯:这神谕全然不足凭信。审判继续进行。这是假造的。
一仆人上。
仆人:吾王陛下,陛下!
里昂提斯:什么事?
仆人:啊,陛下!我真不愿意向您报告,小殿下因为担心着娘娘的命运,已经去了!
里昂提斯:怎么!去了!
仆人:死了。
里昂提斯:阿波罗发怒了;诸天的群神都在谴责我的暴虐。(赫米温妮晕去)怎么啦?
宝丽娜:娘娘受不了这消息;瞧她已经死过去了。
里昂提斯:把她扶出去。她不过因为心中受了太多的刺激;就会醒过来的。我太轻信我自己的猜疑了。请你们好生在意把她救活过来。(宝丽娜及宫女等扶赫米温妮下)阿波罗,恕我大大地亵渎了你的神谕!
我愿意跟波力克希尼斯复和,向我的王后求恕,召回善良的卡密罗,他是一个忠诚而慈善的好人。我因为嫉妒而失了常态,一心想着流血和复仇,才选中了卡密罗,命他去毒死我的朋友波力克希尼斯;
虽然我用死罪来威吓他,用重赏来鼓励他,可是卡密罗的好心肠终于耽误了我的急如烈火的命令,否则这件事早已做出来了。
他是那么仁慈而心地高尚,便向我的贵宾告知了我的毒计,牺牲了他在这里的不小的家私,甘冒着一切的危险,把名誉当作唯一的财产。他因为我的锈腐而发出了多少的光明!他的仁慈格外显得我的行为是多么卑鄙。
宝丽娜重上。
宝丽娜:不好了!唉,快把我的衣带解开,否则我的心要连着它一起爆碎了!
臣甲:这是怎么一回事,好夫人?
宝丽娜:昏君,你有什么酷刑给我预备着?碾人的车轮?脱肢的拷架?火烧?剥皮?炮烙还是油煎?我的每一句话都是触犯着你的,你有什么旧式的、新式的刑具可以叫我尝试?
你的暴虐无道,再加上你的嫉妒,比孩子们还幼稚的想像,九岁的女孩也不会转这种孩子气的无聊的念头;唉!要是你想一想你已经做了些什么事,你一定要发疯了,全然发疯了;因为你以前的一切愚蠢,不过是小试其端而已。
你谋害波力克希尼斯,那不算什么;那不过表明你是个心性反复、忘情背义的傻子。你叫卡密罗弑害一个君王,使他永远蒙着一个污名,那也不算什么;还有比这些更重大的罪恶哩。
你把你的女儿抛给牛羊践踏,不是死就是活着做一个卑微的人,纵然是魔鬼,在干这种事之前,他的发火的眼睛里也会迸出眼泪来的。我也不把小王子的死直接归罪于你;他虽然那么年轻,他的心地却是过人地高贵,看见他那粗暴痴愚的父亲把他贤德的母亲那样侮辱,他的心便碎了。
不,这也不是我所要责怪你的;可是最后的一件事——各位大人哪!等我说了出来,大家恸哭起来吧!——王后,王后,最温柔的、最可爱的人儿已经死了,可是还没有报应降到害死她的人的身上!
臣甲:有这等事!
宝丽娜:我说她已经死了;我可以发誓;要是我的话和我的誓都不能使你们相信,那么你们自己去看吧。要是你们能够叫她的嘴唇泛出血色来,叫她的眼睛露出光芒来,叫她的身上发出温热,叫她的喉头透出呼吸,那么我愿意把你们当作天神样叩头膜拜。
可是你这暴君啊!这些事情你也不用后悔了,因为它们沉重得不是你一切的悲哀所能更改的;绝望是你唯一的结局。叫一千个膝盖在荒山上整整跪了一万个年头,裸着身体,断绝饮食,永远熬受冬天的暴风雪的吹打,也不能感动天上的神明把你宽恕。
里昂提斯:说下去吧,说下去吧。你怎么说都不会太过分的;我该受一切人的最恶毒的责骂。
臣甲:别说下去了;无论如何,您这样出言无忌总是不对的。
宝丽娜:我很抱歉;我一明白我所犯的过失,便会后悔。唉!我凭着我的女人家的脾气,太过于放言无忌了;他的高贵的心里已经深受刺伤。已经过去而无能为力的事,悲伤也是没有用的。不要因为我的话而难过;
请您还是处我以应得之罪吧,因为我不该把您应该忘记的事向您提醒。我的好王爷,陛下,原谅一个傻女人吧!因为我对于娘娘的敬爱。——瞧,又要说傻话了!我不再提起她,也不再提起您的孩子们了;我也不愿向您提起我的拙夫,他也已经失了踪;请您安心忍耐,我不再多话了。
里昂提斯:你说的话都很对;我能够听取这一切真话,你可以不必怜悯我。情你同我去看一看我的王后和儿子的尸体;两人应当合葬在一个坟里,墓碑上要刻着他们死去的原因,永远留着我的湔不去的耻辱。
我要每天一次访谒他们埋骨的教堂,用眼泪挥洒在那边,这样消度我的时间;我要发誓每天如此,直到死去。带我去向他们挥泪吧。(同下。)
第三场波希米亚。沿岸荒乡
安提哥纳斯抱小儿及一水手上。
安提哥纳斯:那么你真的相信我们的船靠岸的地方就是波希米亚的荒野吗?
水手:是的,老爷;我在担心着我们上岸上得不凑巧,天色很昏暗,怕就要刮大风了。照我看来,天似乎在发怒,对我们当前作的这桩事有点儿不高兴。
安提哥纳斯:愿上天的旨意完成!你上船去,照顾好你的船;我等会儿就来。
水手:请您赶紧点儿,别走得太远了;天气多半要变,而且这儿是有名出野兽的地方。
安提哥纳斯:你去吧;我马上就来。
水手:我巴不得早早脱身。(下。)
安提哥纳斯:来,可怜的孩子。我听人家说死人的灵魂会出现,可是却不敢相信;要是真有那回事,那么昨晚一定是你的母亲向我出现了,梦境从来没有那样清楚的。我看见一个人向我走来,她的头有时侧在这一边,有时侧在那一边;我从来不曾见过一个满面愁容的人有这样庄严的妙相。
她穿着一身洁白的袍服,像个神圣似的走到了我的船舱中,向我鞠躬三次,非常吃力地想说几句话;她的眼睛像一对喷泉。她痛哭一阵之后,便说了这几句话:
“善良的安提哥纳斯,命运和你的良心作对,使你成为抛弃我的可怜的孩子的人;按照你所发的誓,你要把她丢在一个辽远的地方,波希米亚正是那地方,到那边去,让她自个儿哭泣吧。因为那孩子已经被认为永远遗失的了,我请你给她取名为潘狄塔。你奉了我丈夫的命令作了这件残酷的事,你将永远再见不到你的妻子宝丽娜了。”
这样说了之后,便尖叫几声,消失不见了。我吓得不得了,立刻定了定心,觉得这是实在的事,不是睡着做梦。梦是不足凭信的;可是这一次我必须小心翼翼地依从着嘱咐。
我相信赫米温妮已经给处死了,这确实是波力克希尼斯的孩子,因此阿波罗要我把她放在这里,无论死活,总是回到了她的亲生父亲的国土上。小宝贝,愿你平安!(将小儿放下)躺着吧;这儿放着你的一张字条;
这些东西,(放下一个包裹)要是你运气好的话,小宝贝,可以供给你安身立命。风雨起来了。可怜的东西!为了你母亲的错处,被弃在荒郊,不知道要落得怎样一场结果!我不能哭泣,可是我的心头的热血在流;
为了立过誓,不得不干这种事,我真是倒霉!别了!天色越变越坏,你多半要听到一阕太粗暴的催眠歌。我从不曾见过白昼的天色会这么阴暗。哪里来的怕人的喧声!但愿我平安上了船!一头野兽给人赶到这儿来了;我这回准活不成!(被九熊追下。)
牧人上。
牧人:我希望十六岁和二十三岁之间并没有别的年龄,否则这整段时间里就让青春在睡梦中度了过去吧;因为在这中间所发生的事,不过是叫姑娘们养起孩子来,对长辈任意侮辱,偷东西,打架。你听!
除了十六岁和二十三岁之间的那种火辣辣的年轻人,谁还会在这种天气出来打猎?他们已经吓走了我的两头顶好的羊;我担心在它们的东家没有找到它们之前,狼已经先把它们找到了。
它们多半是在海边啃着常春藤。好运气保佑着我吧!咦,这儿是什么?(抱起小儿)嗳呀,一个孩子,一个怪体面的孩子!不知道是个男的还是个女的?好一个孩子;真是一个可爱的孩子。一定是什么私情事儿;
虽然我读过的书不多,可是我也还读过那些大户人家的侍女怎样跟人结识私情的笑话儿:梯子放好,箱笼收拾好,两口子打后门一溜;爷娘睡在暖暖的被窝里好快活,可怜的孩子却丢在这儿受冻。我要行个好事把它抱起来;可是我还是等我的儿子来了再说吧。他已经在叫我了。喂!喂!
小丑上。
小丑:喂!
牧人:咦,你就在这儿吗?要是你想见一件到你身死骨头烂的时候还要向人讲起的东西,那么你过来吧。哦,孩子,你为什么难过?
小丑:我在海上和岸上见到了两件惨事!可是我不能说海上,因为现在究竟哪块是天,哪块是海,已经全然分别不出来了。
牧人:什么,孩子,什么事?
小丑:我希望你也看见那风浪怎样生气,怎样发怒,怎样冲上了海岸!可是那是些不相干的闲话。唉!那些苦人儿的凄惨的呼声!有时候望得见他们,有时候望不见他们;一会儿船上的大桅顶着月亮,顷刻间就在泡沫里卷沉下去了,正像你把一块软木塞丢在一个大桶里一样。
然后又有岸上发生的那回事情。瞧那头熊怎样撕下了他的肩胛骨,他怎样向我喊救命,说他的名字叫安提哥纳斯,是一个贵人。
可是我们先把那只船的事情讲完了;瞧海水怎样把它一口吞下;可是我们先说那些苦人儿怎样喊着喊着,海水又怎样把他们取笑;那位可怜的老爷怎样喊着喊着,那头熊又怎样把他取笑;他们喊叫的声音,都比海涛和风声更响。
牧人:嗳呀!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孩子?
小丑:现在,现在;我看见这种情形之后还不曾霎一霎眼呢。水底下的人还没有完全冷掉;那头熊还不曾吃掉那位老爷的一半,它现在还在吃呢。
牧人:要是给我看见了的话,我一定会搭救那个人的。
小丑:我倒希望你在船边,搭救那船;你的好心一定站立不稳。
牧人:真惨!真惨!你瞧这儿,孩子。给你自己祝福吧!你看见人死,我却看见刚生下来的东西。这看着才够味儿呢!你瞧,褓衣里裹着一位大户人家的孩子!瞧这儿;拿起来,拿起来,孩子;解开来。让我们看。人家对我说神仙会保佑我发财;这一定是神仙丢下来的孩儿。解开来,里面有些什么,孩子?
小丑:你已经是一个发财的老头子了;要是老天爷不计较你年轻时的罪恶,你可以享福了!金子!完全是金子!
牧人:这是仙人的金子,孩子,没有问题的;拿着藏好了。拣近路回家去,回家去!我们很运气,孩子;倘使要保持这运气,我们必须严守秘密。我的羊就让它去吧。来,好孩子,拣近路回家去。
小丑:你拿着你发现的东西拣近路回去吧。我先去瞧瞧那熊有没有离开那位老爷,它究竟吃得怎样了;这种畜生只在肚子饿的时候才会发坏脾气。假如他还有一点骨肉剩下,我便把他埋了。
牧人:那是件好事。要是你能够从他留下来的什么东西上看出来他是个什么样人,就来叫我,让我看看。
小丑:好的;你可以帮我把他下土。
牧人:今天是运气的日子,孩子;我们要做些好事才是。(同下。)
第四幕
引子
致辞者扮时间上。
时间我令少数人欢欣,
我给一切人磨难,
善善恶恶把喜乐和惊忧一一宣展;
让我如今用时间的名义驾起双翮,
把一段悠长的岁月跳过请莫指斥:
十六个春秋早已默无声息地过度,
这其间白发红颜人事有几多变故;
我既有能力推翻一切世间的习俗,
又何必俯就古往今来规则的束缚?
这一段不小的空白就此搁在一旁,
各人的遭遇早已在前文交代端详;
如今我再要提说全然新鲜的情由,
让陈旧的故事闪烁着灿烂的光流:
就像你们突然从睡梦中惊醒转来,
容我向你们把一个新的场面铺开。
里昂提斯悔恨他痴愚的无根嫉妒,
此后便关起门来独自儿闲居思过;
善良的观众,再想像我在波希米亚,
记住国王他有一个儿子在他膝下,
弗罗利泽是这位青年王子的表名;
现在再说潘狄塔,出落得丰秀超群:
她后来的遭际我不必在这儿预报,
时间的消息到时候自会一一揭晓;
现在她认一个牧羊人做她的父亲,
她此后的运命不久时间便会显明。
诸君倘嫌这本戏无聊请不要心焦,
希望你们以后再不受同样的无聊!(下。)
第一场波希米亚。波力克希尼斯宫中一室波力克希尼斯及卡密罗上。
波力克希尼斯:好卡密罗,不要再向我苛求了。拒绝你无论什么事都使我难过;可是我倘使答应了你这要求,那我简直活不下去了。
卡密罗:我离开我的故国已经十五年了;虽然我已经过惯了异乡的生活,可是我希望能归骨故丘。此外,我的故主国王陛下也已经忏罪,并且派人召我回去了;虽然我不该妄自夸耀,但是看到我可能会稍微减轻他心头的痛苦,这就为我的离去增加了一番动力。
波力克希尼斯:你是爱我的,卡密罗,不要在现在离开我而把你过去的辛劳都一笔勾销了。你自身的好处使我缺少不了你;与其中途你抛弃了我,倒不如我从来不曾认识你的好。
你已经给我筹划了好些除了你之外别人再也不能胜任愉快的工作;要是你不能留在这儿亲自处理,就不得不把你亲手创下的事业搁置起来。这些事情要是我还不曾仔细考虑过——无论如何总不会嫌过于仔细的——
那么我今后一定要专心一志地研究如何对你表示感激;这样我会得益更多,我们的友谊也会愈益增加。至于那个倒霉的国家西西里,请你不要再提起它了;你一说起那个名字,便会使我忆起了你所说的那位忏罪而已经捐弃了宿怨的王兄而心中难过;
他那个珍贵无比的王后和孩子们的惨死,就是现在想起来也会令人重新恸哭。告诉我,你什么时候看见过我的孩子弗罗利泽王子?国王们有了不肖的儿子,或是有了好儿子随后又失去,都是一样地不幸。
卡密罗:陛下,我已经有三天没有看见王子了。他在作些什么消遣我不知道;可是我很遗憾地注意到他近来不大在宫廷里,也不像从前那样热心于他的那种合于王子身分的技艺。
波力克希尼斯:我也这样想,卡密罗,我很有点放不下心。据我的耳目报告,说他老是在一个极平常的牧人的家里;据说那牧人本来是个穷措大,谁也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发起横财来了。
卡密罗:陛下,我也听说有这样一个人;据说他有一个绝世的女儿,她的名声传播得那么广,谁也想不到她的来源只是这样一间草屋。
波力克希尼斯:我也得到这样的报告,可是我怕那便是引诱我儿子到那边去的原因。你陪我去看一下;我们化了装,向那牧人探问探问,他的简单的头脑是不难叫他说出我的儿子所以到那儿去的缘故来的。请你就陪着我进行这一件事,把西西里的念头搁开了吧。
卡密罗:敬遵陛下的旨意。
波力克希尼斯:我的最好的卡密罗!我们该去假扮起来。(下。)
第二场同前。牧人村舍附近的大路
奥托里古斯上。
奥托里古斯:(唱)
当水仙花初放它的娇黄,
嗨!山谷那面有一位多娇;
那是一年里最好的时光,
严冬的热血在涨着狂潮。
漂白的布单在墙头晒晾,
嗨!鸟儿们唱得多么动听!
引起我难熬的贼心痒痒,
有了一壶酒喝胜坐龙廷。
听那百灵鸟的清歌婉丽,
嗨!还有画眉喜鹊的叫噪,
一齐唱出了夏天的欢喜,
当我在稻草上左搂右抱。
我曾经侍候过弗罗利泽王子,
穿过顶好的丝绒;
可是现在已经遭了革逐。
我要为这悲伤吗,好人儿?
惨白的月亮照耀着夜暮;
当我从这儿偷模到那儿,
我并没有走错我的道路。
要是补锅子的能够过活,
背起他那张猪皮的革囊,
我当然也可以交代明白,
顶着枷招认这一套勾当。
被单是我的专门生意;在鹞子搭窠的时候,人家少不了要短些零星布屑。我的父亲把我取名为奥托里古斯;他也像我一样水星照命,也是一个专门注意人家不留心的零碎东西的小偷。
呼幺喝六,眼花宿柳,到头来换得这一身五花大氅,做小偷是我唯一的生计。大路上呢,怕被官捉去拷打吊死不是玩的;后日茫茫,也只有以一睡了之。——一注好买卖上门了!
小丑上。
小丑:让我看:每阉羊十一头出二十八磅羊毛;每二十八磅羊毛可卖一镑几先令;剪过的羊有一千五百只,一共有多少羊毛呢?
奥托里古斯:(旁白)要是网儿摆得稳,这只鸡一定会给我捉住。
小丑:没有筹码,我可算不出来。让我看,我要给我们庆祝剪羊毛的欢宴买些什么东西呢?三磅糖,五磅小葡萄干,米——我这位妹子要米作什么呢,可是爸爸已经叫她主持这次欢宴,这是她的主意。
她已经给剪羊毛的,和唱三部歌的人们扎好了二十四扎花束;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但多半是唱中音和低音的,可是其中有一个是清教徒,和着角笛他便唱圣诗。
我要不要买些番红花粉来把梨饼着上颜色?豆蔲壳?枣子?——不要,那不曾开在我的帐上。豆蔲仁,七枚;生姜,一两块,可是那我可以向人白要的;乌梅,四磅;再有同样多的葡萄干。
奥托里古斯:我好苦命呀!(在地上匍匐。)
小丑:嗳呀!——
奥托里古斯:唉,救救我!救救我!替我脱下这身破衣服!然后让我死吧!
小丑:唉,苦人儿!你应当再多穿一些破衣服,怎么反而连这也要脱去了呢?
奥托里古斯:唉,先生!这身衣服比我身上受过的鞭打还叫我难过;我重重地挨了足有几百万下呢。
小丑:唉,苦人儿!挨了几百万下可不是玩的呢。
奥托里古斯:先生,我碰见了强盗,叫他们打坏了;我的钱、我的衣服,都给他们抢去了,却把这种可厌的东西给我披在身上。
小丑:什么,是一个骑马的,还是步行的?
奥托里古斯:是个步行的,好先生,步行的。
小丑:对了,照他留给你的这身衣服看来,他一定是个脚夫之类;假如这件是骑马人穿的衣服,那么它一定有不少的经历了。把你的手伸给我,让我搀着你。来,把你的手给我。(扶奥托里古斯起。)
奥托里古斯:啊!好先生,轻一点儿。唷!
小丑:唉,苦人儿!
奥托里古斯:啊!好先生;轻点儿,好先生!先生,我怕我的肩胛骨都断了呢。
小丑:怎么!你站不住吗?
奥托里古斯:轻轻的,好先生;(窃取小丑钱袋)好先生,轻轻的。您做了一件好事啦。
小丑:你缺钱用吗?我可以给你几个钱。
奥托里古斯:不,好先生;不,谢谢您,先生。离这儿不到一哩路我有一个亲戚,我就到他那儿去;我可以向他借钱或是别的我所需要的东西。别给我钱,我请求您;那会使我不高兴。
小丑:抢了你的是怎样一个人呀?
奥托里古斯:据我所知道的,先生,他是一个到处跟人打弹子戏的家伙。我知道他从前曾经侍候过王子;后来我确实知道他是被鞭打赶出宫廷的,好先生,虽然我不晓得为了他的哪一点好处。
小丑:你应当说坏处;好人是不会被鞭打赶出宫廷的。他们奖励着人们的好处,好让它留在那边;可是好容易才能留得住几分钟呢。
奥托里古斯:我应当说坏处,先生。我很熟悉这家伙。他后来曾经做过牵猢狲的;后来又当过官差;后来去做一个演浪子回头的木偶戏的人,在离开我的田地一哩路之内的地方跟一个补锅子的老婆结了亲;各种下流的行业做了一桩换一桩,终于做了一个流氓。有人叫他做奥托里古斯。
小丑:他妈的!他是个贼;在教堂落成礼的时候,在市集里,在耍熊的场上,常常有他的踪迹。
奥托里古斯:不错,先生;那正是他,先生;那就是给我披上这身衣服的流氓。
小丑:波希米亚没有比他再鼠胆的流氓;你只要摆出一些架势来,向他脸上啐过去,他就逃掉了。
奥托里古斯:不瞒您说,先生,我不会和人打架。在那方面我是全然没用的;我相信他也知道。
小丑:你现在怎样?
奥托里古斯:好先生,好得多啦;我可以站起来走了。我应该向您告别,慢慢地走到我的亲戚那儿去。
小丑:要不要我带着你走?
奥托里古斯:不,和气面孔的先生;不,好先生。
小丑:那么再会吧;我必须去买些香料来预备庆贺剪羊毛的喜宴。
奥托里古斯:愿您好运气,好先生!(小丑下)你的钱袋可不够你买香料呢。等你们举行剪羊毛的喜宴,我也要来参加一下;假如我不能在这场把戏上再出把戏,叫那些剪羊毛的人自己变成了羊,那么把我在花名簿上除名,算作一个规矩人吧。
上前走,上前走,脚踏着人行道,
高高兴兴地手扶着界木:
心里高兴走整天也不会累倒,
愁人走一哩也像下地狱。(下。)
第三场同前。牧人村舍前的草地
弗罗利泽及潘狄塔上。
弗罗利泽:你这种异常的装束使你的每一部分都有了生命;不像是一个牧女,而像是出现在四月之初的花神了。你们这场剪羊毛的喜宴正像群神集会,而你就是其中的仙后。
潘狄塔:殿下,要是我责备您不该打扮得这么古怪,那就是失礼了——唉!恕我,我已经说了出来。您把您尊贵的自身,全国瞻瞩的表记,用田舍郎的装束晦没起来;我这低贱的女子,却装扮做女神的样子。
幸而我们这宴会在上每一道菜的时候都不缺少一些疯狂的胡闹,宾客们已视为惯例,不以为意,否则我见您这样打扮,仿佛看见了我镜中的自己,就难免脸红了。
弗罗利泽:我感谢我那好鹰飞过了你父亲的地面上!
潘狄塔:上帝保佑您这感谢不是全没有理由的吧!在我看来,我们阶级的不同只能引起畏惧;您的尊贵是不惯于畏惧的。
就是在现在,我一想起您的父亲也许也像您一样偶然走过这里,就会吓得发抖。天啊!他要是看见他的高贵的大作装钉得这么恶劣,将会觉得怎样呢?他会说些什么话?我穿着这种借来的华饰,又怎样抵御得住他的庄严的神气呢?
弗罗利泽:除了行乐之外,再不要担心什么。天神也曾经为了爱情,降低了他们的天神的身分,而化作禽兽的样子。
朱庇特变成公牛作牛鸣;青色的海神涅普图恩变成牡羊学羊叫;穿着火袍的金色的阿波罗,也曾像我现在这样乔装作一个穷寒的田舍郎。他们化形所追求的对象并不比你更美,他们的目的也并不比我更纯洁,因为我是发乎情而止乎礼义的。
潘狄塔:唉!但是,殿下,您一定会遭到王上的反对,那时您的意志就不能不屈服了;结果不是您改变了您的主意,就是我必得放弃这种比翼双飞的生活。
弗罗利泽:最亲爱的潘狄塔,请你不要想着这种事情来扫宴乐的兴致。要是我不能成为你的,我的美人,那么我就不是我的父亲的;
因为假如我不是你的,那么我也不能是我自己的,什么都是无所归属的了。即使运命反对我,我的心也是坚决的。高兴些,好人,用你眼前所见的事物把这种思想驱去了吧。你的客人们来了;抬起你的脸来,就像我们两人约定举行婚礼的那一天一样。
潘狄塔:运命的女神啊,请你慈悲一些!
弗罗利泽:瞧,你的客人们来了;活活泼泼地去招待他们,让我们大家开怀欢畅吧。
牧人偕波力克希尼斯及卡密罗各乔装上;小丑、毛大姐、陶姑儿及余人等随上。
牧人:哎哟,女儿!我那老婆在世的时候,在这样一天她又要料理伙食,又要招呼酒席,又要烹调菜蔬;一面当主妇,一面做用人;每一个来客都要她欢迎,都要她亲自侍候;又要唱歌,又要跳舞;
一会儿在桌子的上首,一会儿在中央;一会儿在这人的肩头斟酒,一会儿又在那人的肩旁,辛苦得满脸火一样红,自己坐下来歇息喝酒也必须举杯向每个人奉敬。你躲在一旁,好像你是被招待的贵客,而不是这场宴会的女主人。
请你过来欢迎这两位不相识的朋友;因为这样我们才可以相熟起来,大家做好朋友。来,别害羞,作出你的女主人的样子来吧。说呀,欢迎我们来参加你的剪羊毛的庆宴,你的好羊群将会繁盛起来。
潘狄塔:(向波力克希尼斯)先生,欢迎!是家父的意思要我担任今天女主人的职务。(向卡密罗)欢迎,先生!把那些花给我,陶姑儿。可尊敬的先生们,这两束迷迭香和芸香是给你们的;它们的颜色和香气在冬天不会消散。愿上天赐福给你们两位,永不会被人忘记!我们欢迎你们来。
波力克希尼斯:美丽的牧女,你把冬天的花来配合我们的年龄,倒是很适当的。
潘狄塔:先生,绚烂的季节已经过去,在这夏日的余辉尚未消逝、令人颤栗的冬天还没有到来之际,当令的最美的花卉,只有卡耐馨和有人称为自然界的私生儿的斑石竹;我们这村野的园中不曾种植它们,我也不想去采一两枝来。
波力克希尼斯:好姑娘,为什么你瞧不起它们呢?
潘狄塔:因为我听人家说,在它们的斑斓的鲜艳中,人工曾经巧夺了天工。
波力克希尼斯:即使是这样的话,那种改进天工的工具,正也是天工所造成的;因此,你所说的加于天工之上的人工,也就是天工的产物。
你瞧,好姑娘,我们常把一枝善种的嫩枝接在野树上,使低劣的植物和优良的交配而感孕。这是一种改良天然的艺术,或者可说是改变天然,但那种艺术的本身正是出于天然。
潘狄塔:您说得对。
波力克希尼斯:那么在你的园里多种些石竹花,不要叫它们做私生子吧。
潘狄塔:我不愿用我的小锹在地上种下一枝;正如要是我满脸涂脂抹粉,我不愿这位少年称赞它很好,只因为那副假象才想娶我为妻。这是给你们的花儿,浓烈的薄荷、香草;陪着太阳就寝、流着泪跟他一起起身的万寿菊:这些是仲夏的花卉,我想它们应当给与中年人。给您吧,欢迎您来。
卡密罗:假如我也是你的一头羊,我可以无须吃草,用凝视来使我活命。
潘狄塔:唉,别说了吧!您会消瘦到一阵正月的风可以把您吹来吹去的。(向弗罗利泽)现在,我的最美的朋友,我希望我有几枝春天的花朵,可以适合你的年纪——还有你,还有你,在你们处女的嫩枝上花儿尚含苞未放。
普洛塞庇那啊!现在所需要的正是你在惊惶中从狄斯的车上堕下的花朵!在燕子尚未归来之前,就已经大胆开放,丰姿招展地迎着三月之和风的水仙花;比朱诺的眼睑,或是西塞利娅①的气息更为甜美的暗色的紫罗兰;①西塞利娅(Cyterea),希腊神话中爱与美的女神阿佛洛狄忒(Aphrodite)的称号。
像一般薄命的女郎一样,还不曾看见光明的福玻斯在中天大放荣辉,便以未嫁之身奄然长逝的樱草花;勇武的,皇冠一样的莲香花;以及各种的百合花,包括着泽兰。唉!我没有这些花朵来给你们扎成花圈;再把它们洒遍你,我的好友的全身!
弗罗利泽:什么!像一个尸体那样吗?
潘狄塔:不,像是给爱情所偃卧游戏的水滩,不是像一个尸体;或者是抱在我臂中的活体,而不是去埋葬的。来,把你们的花儿拿了。我简直像他们在圣灵降临节扮演的牧歌戏里一样放肆了;一定是我这身衣服改变了我的性情。
弗罗利泽:无论你做什么事,总比已经做过的更为美妙。当你说话的时候,亲爱的,我希望你永远说下去。当你唱歌的时候,我希望你做买卖的时候也这样唱着,布施的时候也这样唱着,祈祷的时候也这样唱着,管理家政的时候也这样唱着。
当你跳舞的时候,我希望你是海中的一朵浪花,永远那么波动着,再不做别的事。你的每一个动作,在无论哪一点上都是那么特殊地美妙;每看到一件眼前的事,都会令人以为不会有更胜于此的了;在每项事情上你都是个女王。
潘狄塔:啊,道里克尔斯!你把我恭维得太过分了。倘不是因为你的年轻和你的真诚,表示出你确是一个纯洁的牧人的话,我的道里克尔斯,我是很有理由疑心你别有用意的。
弗罗利泽:我没有可以引起你疑心的用意,你也没有疑心我的理由。可是来吧,请你允许我陪你跳舞。把你的手给我,我的潘狄塔;就像一对斑鸠一样,永不分开。
潘狄塔:我誓愿如此。
波力克希尼斯:这是牧场上最美的小家碧玉;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种姿态,都有一种比她自身更为高贵的品质,这地方似乎屈辱了她。
卡密罗:他对她说了句什么话儿,羞得她脸红起来了。真的,她可说是田舍的女王。
小丑:来,奏起音乐来。
陶姑儿:叫毛大姐作你的情人吧;好,别忘记嘴里含个大蒜儿,接起吻来味道好一些。
毛大姐:岂有此理!
小丑:别说了,别说了;大家要讲究礼貌。来,奏起来。(奏乐;牧人群舞。)
波力克希尼斯:请问,好牧人,跟你女儿跳舞的那个漂亮的田舍郎是谁?
牧人:他们把他叫作道里克尔斯;他自己夸说他有很好的牧场。我相信他的话;他瞧上去是个老实人。他说他爱我的女儿。我也这样想;因为就是月亮凝视着流水,也赶不上他那么痴心地立定呆望着我女儿的眼波。老实说吧,从他们的接吻上要分别出谁更爱谁来,是不可能的。
波力克希尼斯:她跳舞跳得很好。
牧人:她样样都精;虽然我不该这样自夸。要是年轻的道里克尔斯选中了她,她会给他梦想不到的好处的。
一仆人上。
仆人:(向小丑)啊,大官人!要是你听见了门口的那个货郎,你就再不会跟着手鼓和笛子跳舞了;不,风笛也不能诱动你了。他唱了几支曲调比你数银钱还快,似乎他曾经吃过许多歌谣似的;大家的耳朵都生牢在他的歌儿上了。
小丑:他来得正好;我们应当叫他进来。山歌我是再爱听不过的了,只要它是用快活的调子唱着悲伤的事,或是用十分伤心的调子唱着很快活的事儿。
仆人:他有给各色男女的歌儿;没有哪个女服店主会像他那样恰如其分地用合适的手套配合着每个顾客了。他有最可爱的情歌给姑娘们,难得的是一点不粗俗,那和歌和尾声是这样优雅,
“跳她一顿,揍她一顿”;惟恐有什么喜欢讲粗话的坏蛋要趁此开个恶作剧的玩笑,他便叫那姑娘回答说,“喔唷,饶饶我,好人儿!”把他推了开去,这么撇下了他,“喔唷,饶饶我,好人儿!”
波力克希尼斯:这是一个有趣的家伙。
小丑:真的,你说的是一个很调皮的东西。他有没有什么新鲜的货色?
仆人:他有虹霓上各种颜色的丝带;带纽之多,可以叫波希米亚所有的律师们大批地来也点不清楚;羽毛带、毛绒带、细麻布、细竹布;他把它们一样一样唱着,好像它们都是男神女神的名字呢。他把女人衬衫的袖口和胸前的花样都唱得那么动听,你会以为每一件衬衫都是一个女天使呢。
小丑:去领他进来;叫他一路唱着来。
潘狄塔:吩咐他可不许唱出粗俗的句子来。(仆人下。)
小丑:瞧不出这班货郎真有点儿本事呢,妹妹。
潘狄塔:是的,好哥哥,我再瞧也不会瞧出什么来的。
奥托里古斯唱歌上。
奥托里古斯:(唱)
白布白,像雪花;黑纱黑,像乌鸦;
一双手套玫瑰香;假脸罩住俊脸庞;
琥珀项链玻璃镯,绣闼生香芳郁郁;
金线帽儿绣肚罩,买回送与姐儿俏;
烙衣铁棒别针尖,闺房百宝尽完全;
来买来买快来买,哥儿不买姐儿怪。
小丑:要不是因为我爱上了毛大姐,你再不用想从我手里骗钱去,可是现在我既然爱她都爱得着了魔,不得不买些丝带手套了。
毛大姐:你曾经答应过买来送给我今天穿戴;但现在还不算太迟。
陶姑儿:他答应你的一定还不止这些哩。
毛大姐:他答应你的,都已经给了你了;也许他给你的比他所答应你的还要多哩,看你好意思说出来。
小丑:难道姑娘家就不讲个礼数吗?穿裤子可以当着大家的脸吗?你们不可以在挤牛奶的时候、睡觉的时候或是在灶下悄声地谈说你们的秘密,一定要当着众位客人之前唠叨不停吗?怪不得他们都在那儿交头接耳了。闭住你们的嘴,别再多说一句话吧。
毛大姐:我已经说完了。来,你答应买一条围巾和一双香手套给我的。
小丑:我不曾告诉你我怎样在路上给人掏了钱去吗?
奥托里古斯:真的,先生,外面拐子很多呢;一个人总得小心些才是。
小丑:朋友,你不用担心,在这儿你不会失落什么的。
奥托里古斯:但愿如此,先生;因为我有许多值钱的东西呢。
小丑:你有些什么?山歌吗?
毛大姐:请你买几支;我顶喜欢刻印出来的山歌,因为那样的山歌才一定是真的。
奥托里古斯:这儿是一支调子很悲伤的山歌,里面讲着一个放债人的老婆一胎生下二十只钱袋来,她尽想着吃蛇头和煮烂的虾蟆。
毛大姐:你想这是真的吗?
奥托里古斯:再真没有了,才一个月以前的事呢。
陶姑儿:天保佑我别嫁给一个放债的人!
奥托里古斯:收生婆的名字都在这上头,叫什么造谣言太太的,另外还有五六个在场的奶奶们。我干什么要到处胡说呢?
毛大姐:谢谢你,买了它吧。
小丑:好,把它放在一旁。让我们看还有什么别的歌;别的东西等会儿再买吧。
奥托里古斯:这儿是另外一支歌,讲到有一条鱼在四月八十日星期三这一天在海岸上出现,离水面二十四万呎以上;它便唱着这一支歌打动姑娘们的硬心肠。据说那鱼本来是一个女人,因为不肯跟爱她的人交欢,故而变成一条冷血的鱼。这歌儿十分动人,而且是千真万确的。
陶姑儿:你想那也是真的吗?
奥托里古斯:五个法官调查过这件事,证人多得数不清呢。
小丑:也把它放下来;再来一支看看。
奥托里古斯:这是一支轻松的小调,可是怪可爱的。
毛大姐:让我们买几支轻松的歌儿。
奥托里古斯:这才是非常轻松的歌儿呢,它可以用“两个姑娘争风”这个调子唱。西方一带的姑娘谁都会唱这歌;销路好得很呢,我告诉你们。
毛大姐:我们俩也会唱。要是你也加入唱,你便可以听我们唱得怎样;它是三部合唱。
陶姑儿:我们在一个月之前就学会这个调子了。
奥托里古斯:我可以参加;你们要知道这是我的吃饭本领呢。请唱吧。(三人轮唱。)
奥托里古斯:你去吧,因为我必须走,到哪里用不着你追究。
陶姑儿:哪里去?
毛大姐:啊!哪里去?
陶姑儿:哪里去?
毛大姐:赌过的咒难道便忘掉,什么秘密该让我知晓?
陶姑儿:让我也到那里去。
毛大姐:你到农场还是到磨坊?
陶姑儿:这两处全不是好地方。
奥托里古斯:都不是。
陶姑儿:咦,都不是?
奥托里古斯:都不是。
陶姑儿:你曾经发誓说你爱我。
毛大姐:你屡次发誓说你爱我。究竟你到哪里去?
小丑:让我们把这个歌儿拣个清静的地方唱完它;我的爸爸跟那两位老爷在讲正经话,咱们别搅扰了他们。来,带着你的东西跟我来吧。两位大姐,你们两人都不会落空。货郎,让我们先发发利市。跟我来,姑娘们。(小丑、陶姑儿、毛大姐同下。)
奥托里古斯:你要大破其钞呢。(唱)
要不要买些儿时新花边?
要不要镶条儿缝上披肩?
我的小娇娇,我的好亲亲!
要不要买些儿丝线缎绸?
要不要首饰儿插个满头?
质地又出色,式样又时新。
要什么东西请告诉货郎,
钱财是个爱多事的魔王:
人要爱打扮,只须有金银。(下。)
仆人重上。
仆人:主人,有三个推小车的,三个放羊的,三个看牛的和三个牧猪的,都身上披了毛皮,自己说是什么骚提厄尔②的;他们跳的那种舞,姑娘们说全然是一阵乱窜乱跳,因为里面没有女的,可是他们自己却以为也许那些只懂得常规的人们会以为他们这种跳法太粗野了,其实倒是满有趣的。②骚提厄尔(Saltiers)应是萨特(Satyr),希腊神话中人身马尾,遨游山林的怪物。此处把音说错了。
牧人:去!我们不要看他们;粗蠢的把戏已嫌太多了。先生!我知道一定会叫你们心烦。
波力克希尼斯:你在叫那些使我们高兴的人心烦呢。请你让我们瞧瞧这三个人一组的四班牧人吧。
仆人:据他们自己说,先生,其中的三个人曾经在王上面前跳过舞,就是其中顶坏的三个,也会跳十二呎半呢。
牧人:别多嘴了。这两位好先生既然高兴,就叫他们进来吧;可是快些。
仆人:他们就在门口等着呢,主人。(下。)
仆人领十二乡人扮萨特重上。跳舞后同下。
波力克希尼斯:(向牧人)老丈,慢慢再让你知道吧。(向卡密罗)这不是太那个了吗?现在应该去拆散他们了。他果然很老实,把一切都讲出来了。(向弗罗利泽)你好,漂亮的牧人!
你的心里充满了些什么东西,连宴会也忘记了?真的,当我年轻的时候,我也像你一样恋受着,常常送给我的她许多小东西。
我会把货郎的绸绢倾筐倒箧地送给她;可是你却轻轻地让他去了,不同他作成一点交易。要是你的姑娘误会了,以为这是你不爱她或是器量小的缘故,那么你假如不愿失去她,可就难于自圆了。
弗罗利泽:老先生,我知道她不像别人那样看重这种不值钱的东西。她要我给她的礼物,是深深地锁藏在我的心中的,我已经给了她了,可是还不曾正式递交。
(向潘狄塔)这位年尊的先生似乎也曾经恋爱过,当着他的面前,听我诉说我的心灵吧!我握着你的手,这像鸽毛一样柔软而洁白、像非洲人的牙齿、像被北风簸扬过二次的雪花一样白的手。
波力克希尼斯:还有些什么下文呢?这个年轻的乡下女子似乎花了不少心血在洗那本来已经很美的手呢!恕我打扰;你说下去吧:让我听一听你要宣布些什么话。
弗罗利泽:好,就请您作个见证。
波力克希尼斯:我这位伙伴也可以听吗?
弗罗利泽:他也可以,再有别人也可以,一切的人,天地和万物,都可以来为我作见证:即使我戴上了最尊严最高贵的皇冠,
即使我是世上引人注目的最美貌的少年,即使我有超人的力量和知识,我也不愿重视它们,假如我得不到她的爱情;它们都是她的臣仆,她可以赏擢它们使供奔走,或者贬斥它们沦于永劫。
波力克希尼斯:说得很好听。
卡密罗:这可以表示真切的爱悦。
牧人:可是,我的女儿,你不会对他也说些什么吗?
潘狄塔:我不能说得像他那么好;我也没有比他更好一点的意思。用我自己的思想作为例子,我可以看出他的真诚来。
牧人:握手吧;交易成功了。不相识的朋友们,你们可以作证:我把我的女儿给了他,她的嫁奁我要使它和他的财产相当。
弗罗利泽:啊!那该是你女儿自身的德性了。要是有一个人死了,我所有的将为你们梦想所不及;那时再叫你吃惊吧。现在来,当着这两位证人之前给我们订婚。
牧人:伸出你的手来;女儿,你也伸出手来。
波力克希尼斯:且慢,汉子。你有父亲吗?
弗罗利泽:有的;为什么提起他呢?
波力克希尼斯:他知道这件事吗?
弗罗利泽:他不知道,也不会知道。
波力克希尼斯:我想一个父亲是他儿子的婚宴上最不能缺少的尊客。我再请问你一声,你的父亲已经老悖得作不了主了吗?他是不是一个老糊涂?他会说话吗?他耳朵听得见吗?能不能认识人,谈论自己的事情?他是不是躺在床上爬不起来,只会做些孩子气的事?
弗罗利泽:不,好先生,像他那个年纪的人,很少有他这样壮健的呢。
波力克希尼斯:凭着我的白胡子起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你太不孝了。儿子自己选中一个妻子,这是说得过去的;可是做父亲的一心想望着子孙的好,在这种事情上也参加一点意见,总也是应该的吧。
弗罗利泽:我承认您的话很对;可是,我的尊严的先生,为了别的一些不能告诉您的理由,我不曾让我的父亲知道这回事。
波力克希尼斯:那你就该去告诉他才是。
弗罗利泽:他不能知道。
波力克希尼斯:他一定要知道。
弗罗利泽:不,他一定不能知道。
牧人:去告诉他吧,我的孩子;他要是知道了你选了怎样一个妻子,决不会不中意的。
弗罗利泽:不,不,他一定不能知道。来,给我们证婚吧。
波力克希尼斯:给你们离婚吧,少爷;(除去假装)我不敢叫你做儿子呢。你这没出息的东西,我还能跟你认父子吗?堂堂的储君,却爱上了牧羊的曲杖!你这老贼,我恨不得把你吊死;可是即使吊死了你,像你这样年纪,也不过促短了你几天的寿命。还有你,美貌的妖巫,你一定早已知道跟你发生关系的那人是个天潢贵胄的傻瓜——
牧人:哎哟!
波力克希尼斯:我要用荆棘抓破你的美貌,叫你的脸比你的身分还寒伧。讲到你,痴心的孩子,我再不准你看见这丫头的脸了;要是你敢叹一口气,我就把你废为庶人,摈出王族,以后永绝关系。听好我的话;跟我回宫去。
(向牧人)蠢东西,你虽然使我大大生气,可是暂时恕过你这遭。(向潘狄塔)妖精,你只配嫁个放牛的!若不是为了顾及我王家的体面,像他这样恬不知耻自贬身分的人和你倒也相配!要是你以后再开你的柴门接他进来,或者再敢去抱住他的身体,我一定要想出一种最惨酷的死刑来处决你这弱不禁风的娇躯。(下。)
潘狄塔:虽然一切都完了,我却并不恐惧。不止一次我想要对他明白说:同一的太阳照着他的宫殿,也不曾避过了我们的草屋;日光是一视同仁的。殿下,请您去吧;我对您说过会有什么结果的。请您留心着您自己的地位;我现在已经梦醒,就别再扮什么女王了。让我一路挤着羊奶,一路哀泣吧。
卡密罗:哦,怎么啦,老丈!在你没有死之前,说句话呀。
牧人:我不能说话,也不能思想,更不敢知道我所知道的事。唉,殿下!我活了八十三岁,但愿安安静静地死去,在我的父亲葬身的地方,跟他正直的骸骨长眠在一块儿,可是您现在把我毁了!
替我盖上殓衣的,将要是个行刑的绞手;我的埋骨之处,没有一个牧师会加上一铲土。唉,该死的孽根!你知道他是王子,却敢跟他谈情。完了!完了!要是我能够就在这点钟内死去,那么总算死得其时。(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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