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八九岁开始，奶奶开始照顾我和姐姐的生活，爸妈成了日历上的时间，定期出现，和街坊邻居打照面、和奶奶咕咕说一堆事，以及把我像青蛙一样扔进大脸盆里洗澡，直洗到变成蜕了皮的青蛙才罢休。最尴尬的是，老妈每次都要把大脸盆放在大门口、马路边上。她一边抡起袖子大干一场，一边和邻居的大婶说我哪哪又积了一层垢。如果遇上水不够那就更惨了，她进屋打水，我就像拔毛拔了一半的鸡在水盆里瑟瑟发抖。所以，那时候我对爸妈来看我并不抱多大期望，总希望他们两年三年来一次才好，我不爱洗澡和不爱刷牙的坏毛病都是小时候落下的，理由很多，最主要是怕冷。
麻烦的是，姐姐和奶奶特别爱干净。奶奶尤甚。姐姐那时候正卯着劲朝发疯的路上跑谁也拦不住，反正一句上自习去了，就一溜烟跑没了。她从来不和我待一块，嫌我给她丢分。奶奶腿短跑不快，往往一回头姐姐人就不见了，她只好拿我做事。
上学出门前把我的领子揪出来，用水把一夜爆炸的头发压下去，再用暖和和的毛巾戳我的耳廓，只戳到耳朵发红热辣辣地才放手。然后是手，两只手齐齐地张好，又短又粗的手指跟蚯蚓似地搭着。她先往瓷搪盆里兑上热水和凉水，把毛巾泡软，打上蜡，在我的手上敷一会儿，然后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掰开，里里外外地擦一遍，撅起一个角，拿角细细地抠指甲缝。她抠得那么慢，每次我都从立正站到七倒八歪再到跳脚大喊要迟到了！响动之大不亚于猪嚎。最后，奶奶按着我的手往热水里泡，我才不呢，一沾水就离手，呼啦呼啦自带水帘效果跑得没影儿。
我从小就属于讲卫生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那一种，从不上树爬泥堆，但是出门一天回家，簇新的衣服就和下地干了活一样，而且下的是泥地。有一阵学书法，撸起袖子决定大干一场，结果撸起袖子洒自己一身的墨。奶奶洗衣服洗到浑身酸疼，还是有大块的印记留在衣服上，直嚷嚷年纪大了不伺候我这个霸王，最后那件衣服成了书法专用。为了这，奶奶认定我是个顽主，面上干干净净，指不定哪还臭着。她没事翻我的衣服，四处闻一闻，有的时候让把秋衣脱了，有时候让把袜子脱了，有时候只说一句：你妈该来了。我怕死了我妈，一想到要脱光示众就觉得还不如让我一个人到深山里当野孩子的好。
但是洗干净有洗干净的好处。奶奶喜欢讲故事，而且都不是白马王子美人鱼之类的故事，这些故事都是我从书上看到的，书又厚，故事都是没删的，那么多字我才认识几个啊，看着看着就睡了，上头讲了啥忘的干干净净，这些故事远没有奶奶讲的故事好玩。奶奶讲精怪，讲村里死掉的老头，还讲神话传说，但她从不讲历史故事，因为奶奶不识字，那些故事太长了，她记不住。
每天晚上奶奶都要缝衣服，我的破袜子、破裤子、破上衣，我身上所有东西都能破，她都在晚上一一缝好。我每天都竖着耳朵等她叫我，“老二啊，来穿个线，看不见了。”我就无比麻利地跑过去把线穿好，巴巴地在她跟上坐着，不说话。她一会儿就该恼了“你坐对面去，挡着光。”我不走，继续巴巴地坐着。然后她就说“你过去，我给你讲个故事。”我一溜烟就跑到对面床上坐着，盖好被子，抱好枕头。等着故事。
故事一般都是这样开始的：以前啊，村里有个男人……她曾经给我讲过男人捉奸的故事，讲过老夫妇一晚上同时死去的故事，还讲过酸石榴枣儿的故事……每次讲故事的时候她都不看我，埋着头补衣服，一副老花眼镜都快掉下来了。讲到激动的时候就晃晃腿。奶奶个子矮，腿短，我八九岁时够不到地面的床沿，她六十几岁的时候也够不着。
有一次她讲了个故事，村里有一户特别穷的人家，丈夫每天上山种地，妻子在家做家务。有一阵丈夫发现自己上山后家里就升起了炊烟，他怀疑妻子在家里偷汉子。于是有一天看到炊烟就怒气冲冲地跑回家里，一把抓住妻子的头发，结果一抓住头发的瞬间，妻子所有的头发一齐掉落，头皮上是密密麻麻的蛔虫……从前我浑然不知这个故事讲的是什么，只是满脑壳蛔虫的画面吓得我立刻扔掉被子枕头哇哇喊着往奶奶怀里钻。奶奶倒是高兴得很，她晃腿晃得越发开心，手上的活计也没停下，还咯咯地嘲笑我胆子没个虱子大。那天她破天荒地让我和她睡一个被窝，因为那天老妈来帮我洗澡了，奶奶觉得我终于干净了一回。
奶奶的身上没什么味儿，不香也没有老人家有的酸气，被窝倒是很舒服，松软干燥。我睡得特别开心。结果第二天一早发现奶奶睡到我的床上去了。原来我晚上睡觉练神功先踢被子再抢被子，奶奶受不了了，索性扔我一人，晚上起来帮我盖盖被子。第二天她就把我的被窝里里外外洗了一通。
但是大多数时候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奶奶每一天早早起床，把被子叠好，床单捋平，床单上的灰掸干净，有点线头都要拿掉。衣服不能挂在床沿上，床底下不放鞋。衣服一件一件捋平压进裤子里，简直和银行拿出来的百元钞票一样平整。梳头的时候支一个小凳，站在上面对着镜子捋头发，先用梳子梳顺，然后用长长的黑夹子左边夹两个，右边夹两个，不平整的地方用水拍拍。一套流程下来要半个多小时，而我，从起床到坐在教室里都用不了半个小时。所以她总是一边收拾一边叫我，老二你牙没刷干净，老二你眼屎抠抠，老二你头发怎么梳的，老二你衣服穿反啦，老二饭要慢慢吃，老二今天不穿这双鞋。我总是会想起清晨七点钟时各种老二的声音在响，我像脱了缰的野马般往前跑，奶奶则一步一看路地高喊我落下的种种东西。
过不了多久，奶奶就回乡下不再照顾我们了，妈妈说奶奶年纪大了，经不起我瞎折腾。就一晚上功夫，回家后黑黢黢的，没有做好的晚饭，没有晃腿的阿婆，我一个人默默地做作业，想着门上会有一身咔哒，奶奶会一边笑一边走进屋，但后来是再也没有了。我常常会想起她和我说的精怪故事，想着想着就背后发冷，不敢回头看，于是赖着老爸买回来一个收音机和一个复读机，说是要好好学习，其实全部用来放歌和听广播，朴树、克莱德曼、后街男孩、猪之歌……各种各样记得记不得名的东西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听的。也开始疯狂地看书，夜晚太长了，一套一套的美文精选，一套一套的鲁迅和老夫子还有一套一套的世界童话都在那个时候读完，但是总觉得没有奶奶讲的故事好听。
不到两年之后，妈妈让我们回老家，守了一晚上的夜，奶奶就过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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