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继续聊封神演义。
关于哪吒，其实贫道在《西游记》解读里已经聊了很多了，这里可以多说一些。
哪吒在《封神演义》里有一个故事，是说他上了陈塘关城楼，看见城楼上供着一张乾坤弓，三支震天箭。于是就抽了一支，开弓搭箭，一箭射去，没想到射程太远，射到了石矶娘娘的骷髅山白骨洞，射死了她的碧云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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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放在今天，其实就是一个枪械管理不慎、误伤平民的走火事件。陈塘关方当然要负全责。哪吒当然有责任，而李靖作为陈塘关总兵，当然也有领导责任。碧云童儿慢说只是一个无辜小朋友，就算是个坏人，也没有该死的道理。所以石矶娘娘气势汹汹地跑来理论，她当然是占理的。李靖赔礼道歉，是分内之事。谁知道太乙真人护犊子，反倒祭起九龙神火罩，把石矶娘娘烧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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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矶娘娘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什么被烧死且没有封神？《封神演义》交代得实在不清楚。这件事，如果看一下《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哪吒的本传，就会更加清楚，里面是这样写的，我们一段一段看：
那叱（即 哪吒 ）本是玉皇驾下大罗仙，身长六丈，首带金轮，三头九眼八臂，口吐青云，足踏盘石，手持法律，大喊一声，云降雨从，乾坤烁动。因世界多魔王，玉帝命降凡，以故托胎於托塔天王李靖母素知夫人。
这里面可以看出几个问题：这个故事，比《封神演义》的故事应该早一些，因为这里面的 首带金轮 ，毋宁说就是乾坤圈的原型。而《南游记》里的哪吒，也是头戴 红花紫金圈 ，其实就是这个金轮。 三头九眼八臂 ，和密宗形象很接近。
生下长子军叱，次木叱，帅三胎那叱。生五日，化身浴於东海，脚踏水晶殿，翻身直上宝塔宫。龙王以踏殿故，怒而索战。帅时七日，即能战，杀九龙。老龙无奈何而哀帝，帅知之，截战於天门之下，而龙死焉。
这段比《封神演义》更惨烈：《封神》里，只死了一个龙王三太子，老龙王好歹还没死。而这段里，哪吒第一次杀了九条龙，第二次在政府门口干脆把老龙王也宰了。而且关键是：什么事都没有！
为什么会这样？其实这就看出这段故事比《封神》早的痕迹。看过贫道的讲西游就会知道，中国虽然古代有龙，但是没有龙王。 龙王 的概念，其实是从印度过来的。而在印度的民间传说中，龙王其实不是什么等级很高的神，充其量只是众生之一，属三恶道的畜生道，而且经常被大鹏金翅鸟当面条吃。这里哪吒一干就是九条龙，最后连龙王都干掉，其实说明这个故事仍然带有强烈的佛教色彩，这样的佛教故事中，龙王的地位并不高。而在《封神演义》完全去掉了佛教色彩，哪吒纵然是银枪小霸王，也不好写他一下子干掉九条龙，因为在《封神》的逻辑里，龙王、包括夜叉，都是玉帝御笔钦封的正神。打死一个三太子，就足以让东海龙王与李靖势不两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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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可以解释，龙王虽然算正神，在后面的武王伐纣故事中为什么再没出来，实在是因为这段故事并非《封神演义》作者原创，是把老故事修改修改插进来的。以《封神演义》作者的写故事水平，很难给龙王在后面的众神中安排位置或互动。
不意时上帝坛，手搭如来弓箭，射死石记娘娘之子，而石记兴兵。帅取父坛降魔杵，西战而戮之。父以石记为诸魔之领袖，怒其杀之以惹诸魔之兵也。帅遂割肉刻骨还父，而抱真灵求全於世尊之侧。世尊亦以其能降魔故，遂折荷菱为骨、藕为肉、丝为胫、叶为衣而生之。授以法轮密旨，亲受木长子三字，遂能大能小，透河入海，移星转斗。吓一声，天颓地塌；呵一气，金光罩世；鍗一响，龙顺虎从；枪一拨，乾旋坤转；绣球丢起，山崩海裂。
这段更能看出一些问题：
1、首先，惹事的弓箭是属于如来佛祖的，原在 帝坛 供着。大概属于天宫的管理范围。而这里的石矶娘娘写作 石记娘娘 ，是诸魔之领袖。李靖怪罪哪吒，也是因为哪吒杀了石记娘娘，招来了诸魔的兵马。哪吒自杀的原因，也是为此，而和杀老龙王、闹东海没有什么关系。而佛祖世尊重造了哪吒化身，也是看中了他能降魔的本领，做佛教在人间的武警队长 这一点，和把孙悟空封为斗战胜佛很相似。
从这个故事，到《封神》故事，再到动画片《哪吒闹海》，其实可以看出，龙王的地位是不断提升的，而石矶娘娘的地位是不断弱化的。到了动画片里，就干脆看不见石矶娘娘的影子了。
2、石矶娘娘（或石记娘娘）这个名字很奇怪，《封神》说她是一块石头成精。但她为啥要住骷髅山白骨洞？这和她的石头属性并不太搭。其实，石矶娘娘说起来，和《西游记》里的白骨精是一家子。
为什么这么说，可以参见微博上贫道的朋友，@九之尾先生写的一篇文章，《白骨精是石矶娘娘表姐?》，大意是这样的：
《西游记》里的白骨精，实际上是两个古老故事的融合，一是《大唐三藏取经诗话》里的白虎精，虎和骨读音本来就像。二是《大唐三藏取经诗话》里，师徒打败白虎精后，立即经过一处地方：
又过火类坳，坳下下望，见坳上有一具枯骨，长四十余里。法师问猴行者曰： 山头白色枯骨一具如雪？ 猴行者曰： 此是明皇太子换骨之处。 法师闻语，合掌顶礼而行。
今天的《西游记》里，两个故事合并在一起，变成了今天的白骨精，所以在原著中，她是一具白骨成精，却住在和她属性并不搭的 白虎岭 。
而 明皇太子 又是谁呢？其实就是唐明皇。他为什么把骨头丢在这呢？这是另外一个故事：
传说，唐明皇听从道士叶法善的建议长期服玉，年老时脑骨都变成了玉，刺客刺杀他，击中头部清脆有声，明皇本人却安然无恙。明皇死后，其骨为化玉骷髅，为民人所得，常护佑民人得异财，以致巨富。（见北宋王铚《默记》）
不必纠结于唐明皇的时代在玄奘取经之后，这本来就是民间故事编来编去。
这个故事继续演变，就演变出西天路上一位叫 玉肌夫人 的妖怪来，这个 玉肌娘娘 见于元代的《唐僧取经图册》。一些学者认为，她其实就是白骨精的前身。这个也好理解：唐明皇的骨头成了玉的，吸收了日精月华，自然就长出玉的肌肉来。
《唐僧取经图册》的玉肌夫人（资料图）
这位玉肌夫人之后的演变轨迹，历史上没有痕迹。但推测起来，恐怕是分成了两支：《西游记》的白骨精住白虎岭，《封神演义》里石矶娘娘住骷髅山白骨洞。而且这两支都未加修订地吸收了原始成分，所以这两个妖精的两个住处，都各有不搭的地方。然而正是这不搭的地方，才暴露了它的原始痕迹！
3、那么，如来佛祖什么时候有这么一副弓箭呢？其实这个故事还可以继续追溯。追溯结果就会发现，这件事本来是释迦牟尼年轻的时候干的，这是《佛本行集经 捔术争婚品》里的故事，悉达多太子（即释迦牟尼）年轻时候射箭的事迹。为了便于阅读，贫道把佛经原文改写成了明代小说的语体：
悉达多太子下了校场，上前待射。厅上红旗磨动，早有人捧上一张描金雀画弓来。太子拈过，相了一相，两臂运起神力，轻轻只一拉，一声响，那弓断作两截。众人发一声喊。太子将断弓丢在地下道： 这弓不中使，那里有好弓，将来我用。 将台上早有净饭王看见，知悉达多孩儿神力过人，心中大喜，点手唤他上来道： 我儿，你祖父在时，惯常用一张弓，做了多少英雄事业。只是满城之人，无人拉得动，故此供在城中天寺里。孩儿若能禁挫他动时，着人将来，也是为父的面上光辉。 太子道： 且试看咱。
净饭王即忙刷一帖字，命旗牌官： 去见天寺中长老，就说我这般言语，着他赍来。 须臾取到，却如半架房梁相似，六个壮健军校扯扯拉拉，扛进校场来。却是一张铜胎铁骨凤胶龙筋弓，并三枝虚空箭。太子觑定那弓，微微笑道： 好物事！ 走去轻轻擎在手，在胸前抱定，扣的端正，搭上一枝箭，双手只一分，左手如托满月，右手如抱婴孩，只听半空中一声雷鸣也似，早把那张弓拽个满。众人齐咳咳的喝一声采。就在那声采里，太子右手只一放，有分教：
海底潜龙关不住，摇头飞上大罗天。
那枝箭直飞了八十里，忽然不见，元来早已射入虚空之中，径向三十三天宫上来。时有帝释天尊在忉利天宫聚集众仙官，正讲论间，殿外忽有风雨之声。天尊惊道： 可煞作怪！ 说犹不了，一枝箭风也似向天尊面上而来。天尊轮开手，只一绰，却把那箭绰在手中，觑了一觑，把案只一拍，叫道： 兀的不是迦毗罗卫国老王师子颊的开天箭？师子颊已死三十年，这箭如何却射将来。 旁有仙官禀道： 此是师子颊的孙儿悉达多在校场试射，凡弓一扯便断，方用此弓试射一下，不期惊了圣驾。望乞垂慈恕罪。 帝释天尊大笑道： 下界有圣人出世，我辈皆当赞叹顶礼也，岂合降罪？ 将此箭传示仙官，遂于天上立一节，名曰 箭节 。
云冈石窟太子较射故事资料图）
佛祖小时候这件事，和哪吒的射箭的事一模一样。弓都是神弓，佛经说是供在 天寺 里，即后来的 帝坛 ，以及陈塘关的城楼，都是一个地方。都是没人能射，只有故事主角能射。唯一的不同，就是这箭射上了天宫，没有伤人。反倒被帝释天拿着到处赞颂。
也就是说，《封神演义》这个射箭故事，其实是根据流传在民间的佛祖本生故事和哪吒故事改编进来的。在这个故事里，龙王还带有很强的佛教色彩，所以地位是很低的，可以随意屠杀（就像佛经里龙王可以被大鹏金翅鸟随意吃掉一样）。所以杀几条龙根本算不得什么。而石矶娘娘反倒是诸魔之领袖，是佛祖等仙佛势力处心积虑要除掉的对象，所以也很难进入到封神的这套逻辑里来。至于除魔故事和《封神》有什么关系，贫道不妨再开一篇文章扒。
原标题：哪吒射死石矶娘娘的童子，其实是和如来佛祖学的？
来源：微信公众号 李天飞 litianfei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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