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从来不会和室友们提起，为什么他们翘课的时候，我却一个人跑到艺术楼去上课。其实我只是想去看一面墙，一面上面写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的墙，一面结尾是“未之有也”的墙。然后悄悄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在仲夏闷热又没有空调的教室里，听大学物理老师讲一些自行车、门把手的故事。
我并非要做哪些“治国、平天下”的伟业，也从未怀揣过这种梦想。关于“诚意、正心、修身、齐家”，也弄不清它们的是不是真理，是不是应该奉为圭臬，是不是能在人走向罪恶的渊薮时给人当头一棒，一声怒喝便能避免走上所有的错误的路。我只是觉得我喜欢看这面墙，我只是喜欢而已。
我想我那时也还在认真听课。听《中国古代思想与文化》的老师讲孔子、荀子和韩非子，听先贤们说“人性本善”或是“人性本恶”，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听他讲三从四德，讲七出三不去，讲“前贫贱后富贵”。听他讲宗教，讲佛教、道教和儒家，也听他讲禅宗，讲达摩，讲六祖慧能的风动幡动的典故。听他讲姓氏，讲母系氏族留下的遗物，听他追溯中国的宗法，也听他讲“慎终追远”和传世的家风。
听《明清小说鉴赏》的老师讲《老残游记》，洪都百炼生怎么叙述这个故事，怎样看见地狱，怎样说“人生百年，果如梦耶？”讲三言二拍， 讲蒋兴哥重会珍珠衫，讲《喻世明言》中夹杂着的封建残留的糟粕。 讲余华的《古典爱情》，讲柳生怎样遇见那个女子，讲这一个开始以为是明媚到最后才有不经意的转折的悲伤爱情故事。也听他讲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他问起班上有人看过这个故事吗，我也站起来回答：这是一个落魄子弟因为头发杀人的故事（我不知道老师有没有看过原著，但是很明显，他想和我们说电影《罗生门》——一个改自这本同名小说集中另一个故事《竹林中》的电影。毫无疑问，一个没有结局，或者说上帝（作者）都不知道结局的故事，更能吸引读者眼球。但是我还是喜欢原本的那个故事，残破的城门，昏黄的天空，一个老妇人怎么去收集死人的头发，一个忠厚老实的人怎么因一时的心境变化做了一件“不可能”的事）。
听《俄罗斯思想与文化》的老师讲伊凡二世，讲莫斯科公国怎么崛起，讲叶卡捷琳娜二世，讲彼得大帝怎么重振帝国，讲农奴制和尼古拉二世，讲庞然大物怎样亡国覆灭。但是她不讲北边那个曾经是红色帝国的往事。讲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 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同；讲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讲屠格列夫，也讲普希金和果戈理；讲《日瓦戈医生》获得诺贝尔奖的曲折的故事。也讲东斯拉夫人的领先世界的科学、电影、音乐、戏剧与绘画。也讲俄罗斯是一个被欧洲边缘化的广袤帝国，一个亚洲的强权掠食者。
听《马原》老师讲辩证法和认识论，讲亚当斯密的《国富论》，讲萨特的《存在与虚无》。也提问大家怎么理解“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也听到同学回答庄子的原句“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大家陷入一个“安知焉知安知焉知”的没有出路的循环逻辑，也没有人像庄子那样回答“ 请循其本……”。
听《数值计算》老师戏谑的说“我是拉普拉斯的第四代弟子，你们就是第五代了”。暮春初夏交际之时，上见不到老师踪影的实验课，任务完成还没到下课时间的时候，和邻座女同学玩扫雷，比赛谁用的时间短。
我是一个工科生，可能是比周围同学喜欢文字一点。也许对现学的专业有一点不感兴趣，但是也没有放弃过学业，像老子讲的“不敢为天下先”（一个普通人那样的不敢为天下先），但也“不敢在天下后”，有一个中规中矩的成绩，有时勉强还能看得过去。也正是因为我是一个工科生，大多数精力只能放在学业上，所以写出来的东西并不够精致，也经不起比较，于是把这些悄悄话都放在这里。
大学后面两年，也坚持看看书，全凭喜好，偶尔挑三拣四，一年能看个三四十本书，虽然觉得很少，但是好像也没有时间看更多。喜欢写日记，自知天赋平庸，资质浅薄，也不期望把写东西作为养家糊口， 暖衣饱食的工具，只记些意往神驰的幻梦或满溢辛酸的回忆，记些海阔天空的洽谈或风轻云淡的快意，记一些焦躁、沉悒、忧郁、歆羡、快乐、幸福的情绪。无论媚俗或者雅致，亦无论黯淡或者艳丽，无论颤栗谵妄的狂语，亦无论振聋发聩的金句，也都统统来者不拒。开始时喜欢太宰治、芥川龙之介和马尔克斯，后来也喜欢上博尔赫斯、卡尔维诺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我渐渐发现自己可能并不是喜欢文字本身，并不是喜欢文字经过巧心编排最后成为流光溢彩、炫神夺目的瓷器。我喜欢的是那些匠心独具，命运被捉弄的故事。喜欢的是那些无风夜晚里作家笔下的文字，最后都变成对生命无常，命运浮沉唏嘘的挽歌。
在朋友面前也对爱情大放厥词，爱情都是虚无；也妄谈生死，已发生的，未发生的统统都会如空中气泡一样湮灭；也诋毁梦想，颠倒人生，晦明晦暗的迷雾。但是我觉得又完全不是这样，这些话题哪有穷尽，哪有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一天呢？不过尽管这些问题复杂，但是还是有唯一一个正确的答案，它们都是美好的。我只是个迷茫在尘世里的困惑的小人物，哪有资格去肆无忌惮地讨论它们呢。
到头来，我发现自己只是想听一个故事，或是那种字字珠玑的寓言，或是那种小巧玲珑的戏剧。也绝不用琳琅满目，绝不用精心雕琢，只是一个，仅仅一个听完之后不会心生倦怠，意兴阑珊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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