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素胚勾勒出青花笔锋浓转淡，瓶身描绘的牡丹一如你初妆
烟雨江南，千年窑火，一座古老而繁华的传奇瓷都。街边瓷灯、瓷柱熠熠通明，街心小桥流水，明清建筑座落有致，大街小巷散落着数以百计家瓷器店，图案丰富、手工精美、造型独特的瓷工艺品琳琅满目，简易作坊、各色坯体和釉料，路边随处可见。
然而，李伟华对景德镇的第一印象是：早点都那么辣。
2006年，因为工作的关系，他偶然到景德镇出差。正是这样一场不期而遇的邂逅，他一眼便恋上了这座城，后来又爱上了一个人。一切是缘分巧合，也是命中注定。
他是上海人，毕业于上海大学美术学院美术设计系。在移居景德镇之前，在一家文化传播公司担任设计总监，从事品牌设计。决定从上海移居景德镇，他仅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考虑。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就是打心眼儿里喜欢这座玲珑小城，喜欢陶瓷温润细腻的触感，喜欢指尖轻叩杯碗的磬音。
相比上海的繁盛与喧嚣，景德镇就好似陶渊明先生笔下的世外桃源，少了不少躁动与不安，多了一份冷静与惬意。
镇上多半人家祖祖辈辈都以制瓷为生，他们手上的技艺是代代相传，传说中的制瓷七十二道工序至今仍在不同的手艺人中间有条不紊地流转着，有些人终其一生只做其中一道工序。在这儿，每一道工序都有技艺精良的老师傅，不管是拉坯还是烧窑，谁来都可以学，哪怕是对制瓷一窍不通的门外汉。
揉泥、拉坯、印坯，坯胎成形后，就要在釉面上利坯、刻花、施釉、彩绘，然后将其放入窑洞中高温烧制，十二至十八个小时的自然冷却，最后才能开窑验收成品。制瓷的工序细致而繁琐，每一件瓷器都凝聚了许多制陶人的心血和希冀，就像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
十年时光，一点一滴的打磨和不厌其烦的练习，李伟华做出来的东西渐具美感与灵气，自然而有温度。如今的他不单是名出色的工业设计师，更是一位纯粹的手艺人。现在有人想从他这购买瓷器，必须得提前两年预定。
好的灵感源于简单本质的生活的思考，能做出有灵气的东西的人必定拥有一颗柔软、细腻的玲珑之心，是有感情和温度的。李伟华是，雕刻师玲珑也是。
2.帘外芭蕉惹骤雨门环惹铜绿，我路过江南小镇惹了你
李伟华现住在流坑古村一所带庭院的黛瓦青墙的老房子里。门前的羊肠小道是由碎石子铺成的，小径两旁夹生了些许不知名的花草灌木，一路向西延伸二三十米，隐约可见一方稻田与溪流。院里种了两棵芭蕉树，树是搬来那年种的，现在已有四米多高，房子后面是一片竹林。
在这生活的日子质朴而自在。天气好的时候，他就跨上背篓上山采些做釉料的泥土和植物。若是刮风下雨，他就什么也不做，焚一炉香，煮一壶茶，静坐窗前赏雨、听风，任凭雨打芭蕉，风吹竹叶。
认识玲珑是在他入住“信乐室”（他给老宅院取的名字）后的第二天。
那天，她穿一件淡青色的中袖唐装，下身搭一条宽松的棉麻长裤，头发随意绾起，滚动着轮椅忙进忙出，前后拿出一把高脚方木凳和一方锦盒。锦盒里装着一只精巧的茶杯，杯子很小，人一只手就能将其包圆，碧绿透明的玲珑和淡雅青翠的青花相互衬托，釉面白里泛青，料色青翠欲滴，玲珑碧绿透明，釉中有釉，花里有花，结合得天衣无缝。
起初，李伟华只觉得它有别于普通瓷器的雅致与剔透，后来才知道那瓷杯唤作青花玲珑，是景德镇四大传统名瓷之一。方木凳被放在一只植有细竹子的陶罐旁边，青花玲珑置在凳子上，陶罐后方有一道白墙。经太阳光一照射，斑驳竹影稀稀疏疏地投影在白墙上，点点光斑坠入杯中，杯底有光也有影，通透亮彻。
受青花玲珑的吸引，他不由自主地举步迈向仅一墙之隔的宋玲珑家。李伟华的突然造访，宋玲珑丝毫没有要怪罪的意思，反而笑脸盈盈地接待了他，还给他介绍了许多有关青花玲珑瓷的历史。原来，玲珑是土生土长的景德镇人，十岁起就开始学习镂花，至今有快二十年的陶瓷镂花经验，是当地小有名气的陶瓷雕刻师。
“我可以拜你为师吗？”这是李伟华见到玲珑后，说的第一句话。
玲珑没有回答，只是相视笑了笑。
之后，因为他们两家离得近，加上玲珑为人热情，李伟华便三天两头跑她家请教制瓷，玲珑有时会领着他上村子里的烧瓷师傅拜师学艺。一来二往，两个人慢慢熟络起来，久而久之，便成了推心置腹的好朋友。
冲动是魔鬼，李伟对此话深有体会。从便捷的城市一下子转战到“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乡村，他中间经历了一段艰辛的磨合期。环境、素质差一点可以忍受，但他的“玻璃胃”却受不了饮食上的重口味。
景德镇连早点都是辣的。可当初是自己不顾父母反对坚持要来的，不会做饭、洗衣服又怎样，无论如何，他是绝不会低头认输的。不过，好在他还有一个中国好邻居。
“还没吃饭吧？一起吧。”
“衣服没洗吧？拿来吧。”
“要去上集吗？一起吧。”
玲珑——人如其名，名如其人。娇小柔软的外壳下有一颗水晶般晶莹玲珑的心，手巧，心更善。她是一个自我要求极其苛刻的人，用心做好每一件事，哪怕是一勾半点。有时，在工作室一坐就是一整天。
遇到你之前，我从未想过要结婚；遇见你之后，这一辈子我便只认你一人。他俩都是执着的人，认定一个人就是一辈子，便不改初心，就像对陶瓷那般偏执与坚贞。
“我挺喜欢你。如果你不讨厌我，我们就在一起吧。”
第一窑陶瓷出炉时，李伟华捧着两只月白色茶杯急冲冲跑到玲珑家，嘴里告着白，眼睛却死盯着茶杯不放。如此不走心的表白，换做第二个女人，断然是不会答应的。可玲珑懂他，知道他不会说好听的情话，情到浓时话便脱口而出，自然而然。一切虽平淡，却很舒服，咸淡适宜。
婚后，两人的夫妻生活并非你浓我浓缱绻难分，反而平静得如同一摊死水。也许，搞艺术人的世界素来很安静，淡定、寡言是他们的常态。
白天，他们一起工作，男人做坯，女人雕刻。晚上，女人做饭，男人洗碗。做菜的时候，女人会习惯性地少放了一点辣，多加了一勺糖。半夜，男人从床上爬起来开窑，女人会在房里为他留一盏灯。
对男人来说，结婚的好处就是有了一个家，家里有个免费给你做饭洗衣的妻子；女人呢，她从此拥有了一双行走自如的“腿”，可以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3.你的美一缕飘散，去到我去不了的地方
窑室里闪烁着微弱的灯亮，尖锐刺耳的杯盏破碎声不绝于耳，瓷器的破裂声、咆哮声和狗吠声乱作一团。
声音是从李伟华家发出来的，他又在处理瑕疵品，地上堆积了大量陶瓷碎片。那些小到针尖的黑点，或烧制温度过高略微变形的残次品，往往就被简单粗暴处理掉。从玲珑走后，他烧的瓷越发不尽人意，不是釉色暗沉就是线条粗糙。半年来，他连着了烧坏七八窑瓷品。
窑炉里的松柴还在燃烧着，金黄色火焰忽大忽小。他双手抱头颓坐在一把半旧的竹椅，脸上挂着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沧桑与疲惫，椅子随着他身体晃动发出低沉的嘎吱声，此起彼伏的杂音让人听了燃生烦闷与焦躁。不过，他对此毫不在意，或者说他没有闲心去计较。
过往的岁月，他跟另一个人共度了好多时光。他们整日同泥土与炉火打交道，一起制陶、饮茶，过着房前屋后的平凡夫妻生活。然而，那人走了，独留他一人饮尝四季的冷暖，摸索一室的黑暗，
他慢吞吞地从竹椅上爬了起来，走出窑室，出门左拐，上楼。十几分钟后，他下了楼，下楼右拐，又回到了窑室。不同的是，他的左手中多了一瓶红葡萄酒。
从怀里摸出两只月白玉釉焦叶杯，然后稳笃笃地将其摆在一方小木桌上。他给自己倒了杯酒，昂头一饮而尽，再往另一只焦叶杯中倒入红酒。他一边猛灌酒，嘴里一边嘟囔着什么。
“干杯。”他对那只焦叶杯说。杯子立在桌子对面，放在玲珑以前坐的椅子上。
喝完那杯，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他跟自己保证这杯之后不再续杯。玲珑素来不喜他喝酒，更不许他酗酒。深夜是人感情的空窗期，也是情感的爆发期。几杯红酒下肚，他心中的思念越发浓烈，三十五岁的男人竟委屈得像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子，埋头偷抹眼泪。他想念玲珑，想念她做的饭菜，她的声音和她身上的味道。
大半瓶酒之后，他醉倒在桌前。一米七八的大高个，体重六十多公斤，瘦削的脸庞配上一蓬乱糟糟的“枯草”，他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不少。今晚，他又是以酒果脯，饮食起居一团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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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华。”玲珑悄声说：“上床去睡吧。”
终于，他在做梦了。喝了那么多酒，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你很丢人，傻瓜。你知道吗？”
他笑着点了点头。
“空腹喝酒对身体不好，以后少喝点。酒鬼先生。”
“对不起。”他说。
“你今天又砸了一窑，是吗？”她说。
他点点头。
“你不能继续这样下去。我认识的李伟华不是这副模样。”
“我……”他顿了顿，话被泪水噎住了。
“岩岩还小，需要你的照顾。你可以做一个称职的好爸爸，对吗？”她拍了拍李伟华的背，柔声道。
“我会的。”他说：“我会一直是一个好爸爸，从前是，以后也是。”
玲珑吻了吻他的前额，然后消失不见了。
那次事故不怨任何人。每周末是景德镇乐天创意集市约定俗成的赶集时间。集市上有成百上千个摊位，许多瓷工艺品都是在这儿进行展示和交易的。一大早，他俩便带着两岁的女儿驱车前往集市，意外就是发生在作品展销后。
李伟华不知怎的一下子跑开了，玲珑和女儿在街边等他。一会儿，他回来了，手里攥着两朵百合，一朵给了女儿，另一朵给了玲珑，说：“花太漂亮，我就随手买了两朵。”
这是李伟华第一次买花给她，也是最后一次。一来是因为家里经济拮据，二来李伟华天生就不是个浪漫的人。
玲珑推着轮椅走在前面，他抱着女儿走在后面，一家人不紧不慢地走着。突然，一辆驾驶失控的货车直逼玲珑，“哐当”一声巨响，玲珑被撞飞两三米远，然后狠狠砸落到地面上。那是玲珑人生中唯一一次离开轮椅，不是着地，而是起飞，她就那样飞走了。
他僵在原地呆住了几分钟，女儿一溜小跑到玲珑身边，伏在她身上直喊“妈妈——妈妈”。也许，两岁的女儿并不懂什么是死亡，她只是单纯地以为妈妈睡着了。
幸福前一秒还存在，早上他们一家三口还是完整的。他把女儿肥嫩的小手小脚握在手心，一边闻闻她的脚丫丫，一边故意做出恶心呕吐的样儿。女儿乐得咯咯直笑，玲珑也笑出声来。女儿看到他们在拉坯，就来抢泥块。她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搓泥着一大块泥巴，学着大人的样，一面沾水一面在捏型。
“爸爸。”女儿光着脚丫，奶声奶地喊道。她还不太会爬楼梯，每次下楼都是一个屁股墩一个阶梯。
李伟华想不起来昨晚喝了多少酒，也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只是一听到女儿的声音，他便像上了发条的弹簧，马不停蹄地往卧室跑。
看到光着小脚丫的女儿，他心疼地抱起她，手臂圈得紧紧的，轻声说：“我家的小丫头醒啦。”
脑袋耷拉在他肩膀上的女儿，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背，轻声呢喃些什么。
时间是一剂能治愈一切伤疤的良药。感情里，最好的疗伤术就是把爱可以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孩子的世界永远那么简单、单纯，与女儿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很平静，仿佛回到了从前。他放下了手中的泥坯，熄灭了窑洞的炉火，陪着孩子上山下田，一起采采野花、种种树。时间久了，花、草、树、木的一开一合，一枯一荣，他全都洞察得细致入微。对生命的感悟多了，做出来的器物也就自然、有生命。
以前，他的梦想是有一份热爱的事业，与温柔的爱人一起白头偕老；现在，陪着女儿快乐长大成为了他生命的全部。
空中飘散着蒙蒙细雨，天微凉。他背着女儿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深一脚浅一脚。
“这条路，爸爸以前走过吗？”女儿搂着他脖子，语重心长地问。
“走过。走过一次。”他说。
“是一个人吗？”女儿问。
“还有一个姑娘。一个比你大的女孩。”
“一个姑娘？那你也是背着她走的吗？”
“背了。”他停下了脚步，目光看向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姑娘，“后来，那姑娘太过着急，自己飞走了。”
“爸爸，我不着急。你放心，我是不会飞走的。”孩子搂得更紧了。
男人转过头，女孩抬起头，两个人相视笑了笑。那一刻，男人的眼眶有些发红。
三月，江南一切既如初见你时的模样。烟雨将至，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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