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庆《笨鸟先飞的故事》

公元一九九三年五月的一天，金黄色的油菜花开遍了田野。当一溜小汽车迎着朝阳，带着花香，碾着凸凹不平、狭窄蜿蜒的黄土泥道缓缓驰入洋县小江乡牛家砭村时，这个依山傍水的小山村一改往日的静谧而顿时沸腾了。

人们带着好奇，怀着疑惑，随着尚在飘飞的带着花香的泥尘来到了村北边的一家农舍：低矮破旧的房屋，陈旧简单的家什，窄小零乱的场院.....这就是我们要介绍的参加了世界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牟全武同学的家。在这里我们看到了这样的场面：一阵鞭炮声过后，牟全武同学在喧天的锣鼓声中戴上了大红花，身边的父母合捧着一块大奖牌，上面写着“奖给全国奥林匹克竞赛一等奖获得者牟全武同学”。原来今天是县委、县政府、宣传部为这个全县人民的“骄子”举行颁奖仪式。围观的乡亲们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身边看着长大的放牛娃。牟全武面对着政府及学校的领导，面对着含笑的父母和乡邻们羡慕赞许的目光，面对县上奖给的大红包，面对着跟踪自己的摄像镜头，他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一个山村的农家弟子，为何能取得如此突出的成绩呢？话还得从头说起。

鸿鹄之志

在颁奖后的座谈会上，平时少言寡语的牟全武在回答县长提出的“你为什么要下那 么大的功夫学数学”的问题时，他竟一改往日的拘谨，大大方方地说：“社会主义建设离不开自然科学，而数学又是自然科学的皇后，数学的发展直接关系着国家科学技术的发展。”最后又吞吞吐吐地说他想成为一名数学家。语惊四座，人们想不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竟为自己定出了这么高远的目标，其实这个愿望早在几年前就在小全武的头脑中扎下了根。

那是小学五年级的事。他已自学完初二的课程，并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时间涉猎课外的数字知识。在趣味数学中，他看到了“韩信点兵”及“一笔画”的数学趣题，觉得数学世界趣味横生；从《小学生必读》中看到了“哥德巴郝猜想”“完全数学”“质数对”等世界数学难题的简介，觉得数学王国其妙无穷；他知道了陈景润为国争光的故事，了解了华罗庚自学成才的经历，小全武从此开始崇拜陈景润，佩服华罗庚。加之他当时的数学老师薛继存又不失时机地鼓励和引导，这个初生牛犊更加坚定了自学的信心。

在一次大家谈理想的主题班会上，他毫不犹豫地说：“我要像陈景润、华罗庚那样成为一名数学家。”此言一出，同学们哗然，大部分同学都不相信。是啊，此语不凡，更何况出自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小学五年级学生之口。那时他还不知道中国多少年才出了一个陈景润，或许他还不了解“数学家”的真正含义。

笨鸟先飞

当人们问他为什么能取得这样好成绩时，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给大家讲了“笨鸟先飞”的故事。

小学四年级，牟全武因学习成绩差而被迫留级。那时他因长得瘦弱而常被同学们欺侮和嘲笑，因学习成绩差而常受到老师的批评和讽刺，于是，他就破罐破摔，成绩每况愈下。

如果要找他最大的转折点，那就是他的数学老师薛继存与他进行的那次严厉而又意味深长的谈话：“......全武啊，你学习不好，底子薄，成绩差，但你脑子反应并不是太慢，只要你努力，成绩就会上去，只有勤奋，才能进步......”这一次长谈使一向自尊心较强的他暗暗地下了决心：就从数学学起，一定要超过同学。

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一开始难题就出来了：没钱买本子，他用五分钱一张的包装纸裁成本子大小，用母亲纳鞋子的针线缀成本子；没有资料，他就向老师同学借，他把课本上的题一遍一遍用不同的方法做；时间不够，他就挤休息时间，包括放牛时，也不忘带上书。

中午，母亲在灶上做饭，小全武一边往灶膛添柴，一边思考他的数学题。

夕阳西下时，汉江的江面被晚霞染成了一片彤红，太阳像个大火球或夹在远处的山峰间窥视人间，或挂在河边的白杨树梢上浏览着汉江风情，吃饱的牛儿悠闲地甩着尾巴驱赶着牛氓。面对着这一幅幅迷人的风景画，全武却视而不见，他此时正沉浸在他的数学长河里，直到太阳落山，他才想到他的牛，结果常常因牛吃了人家的庄稼而招来父母的训斥。

深夜，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下，母亲在一旁或纳鞋底，或剁猪草，全武则专心地在自制的练习本上演算他的数学题。教室里，同学们利用课休时间谈天说地，全武则双手托腮，凝神静思。操场上，同学们或在玩游戏，或在打篮球，打乒乓球，全武则驰骋在他的数学王国里出不来。

短短的几个月时间，本来就不够健壮的他更加单薄瘦弱，然而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赶上并超过了别的同学。面对成绩，他不但没有骄傲，还突发奇想：如果把老师没讲的东西能搞懂的话，说明自己并不笨。于是他又果断地迈出了自学的步履，午休取消了，睡眠缩短了，这只笨鸟就这样起飞了。

苦练羽翼

“你是怎样学数学的？”教育局长问他。

“我一直比较笨，是一只笨鸟，我认为我只能靠勤奋和毅力，才能取得成绩，这就是我取得成绩的秘诀。”他简单地回答。

人们往往只看到斐然的成绩，有谁能够想象到成绩的背后蕴藏着多少汗水，多少泪水，多少辛酸的往事。

如果要追溯牟全武的同学的学习环境，可能说啥你也不相信，这位小数学爱好者的父母竟然都是识不到几个字的农民，谈不上什么遗传的基因，更谈不上家庭的熏陶和课外辅导了。由于弟妹的入学，使他们本来就拮据的家庭连交学费都发生了困难。父亲常被繁杂的家庭开支弄得焦头烂额，母亲往往为他们过年穿一件新衣服而发愁，所以根本不可能再给他钱来买课外书。但已对数学着了迷的小全武，为了能看到更多的书，他费尽心机，甚至不择手段。

一天他在书店里看到《小学数学题典》，爱不释手，但昂贵的书价使他望而却步。到哪儿去弄这5.50元钱呢？借吧，拿什么还，向家里要吧，家里的状况使他难以启齿。但又不甘心，他终于昧着良心干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件“错”事：他偷偷从家里拿出10斤大米，卖给一家面皮店，断然买下了这本书。他在这经济条件满足不了他的求知愿望的矛盾中艰难地前进着，寻找机会，见缝插针地借阅老师和同学们的书。慢慢地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读别人的书。一次学校放假，数学老师外出，让他照看办公室，他利用这个机会，花了几天的时间把老师书架上的书翻了个遍，能理解的就地消化，把难理解、一时理解不了的整整抄了几个本子，以备以后“细嚼慢咽”。

抄几个笔记本还不算什么，牟全武抄书在江坝初中人人皆知，传为佳话。

一次他偶然从一个同学那里看到了陈景润著的《初等数学》，喜出望外，再三恳求，才借了这本书，怕人家催要，索性花了八个日日夜夜，把这本书从头到尾抄了下来。抄完最后一页，才觉得头昏眼花，四肢无力 他病了。不难想象，每天只休息三四个小时，连续“作战”这么长时间，不病才怪呢。在印刷技术发达的今天，竟有人花这么长时间，耗费这么多精力干这种“傻事”，难怪有人说他着了魔。

在艰苦的自学生涯中，牟全武一刻也没有停止过，从小学五年级开始，他就开始自学初中的数学，小学六年级他学完了初二的数学课程，并以优异成绩考入江坝初中，那里有良好的办学条件，有功底深厚的数学老师。

从艰难的困境里走出来的牟全武在新的学习环境里便不顾一切地扑在了数学的海洋里，整天地看啊，想啊，算啊，在短短的一年多时间里，他利用课余时间演算了二千多道数学题（有许多采用一题多解），记满了整整八个自制的笔记本（十六开，每本一百多页）。

古人云“寒门出骄子”，但要真正走出寒门，成为骄子，是何等不易。逆境中的牟全武如果没有顽强的毅力，没有追求真知的意志，是很难走出他那样的环境的。

小学时，他因一道“自然数叫做整数”的判断题和同学们发生争执，全教室只有他一个人认为这个命题是错误的，双方各不相让，势单力薄的他面对同学们的群起而攻之，没有屈服，而是带着委屈的泪水陈述自己的观点：应该说“是”，而不应该说“叫做”，因为整数的定义不是这样的，说零和负数属于整数，不属于自然数......最后他胜利了，他又流泪了，对一个十二岁小学生来说是委屈？是激动？还是自豪感？旁观者不知道，他自己也说不清。

为了他的愿望，他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奋斗。他只知道一勤天下无难事，只知道坚持就是胜利。一个本子悄悄地用完了，一次次长时间站在老师门外等待老师给解答难题，一个个夜晚和黎明，他在老师的窗前“借光”读书。三年的初中生活就是这样度过的，有时为了一道数学题，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这样一直“坐”到了初三，他的屁股上长满了坐疮，有时痛得无法再坐，他宁愿站着也不愿请假，同学被感动了，老师被感动了，为他端来了沙发软椅。

在江坝初中，他找到了良好的学习环境，但这样一来，他每天得跑二十多里路，他没有条件象其它同学那样骑自行车上学，但他从来没有迟到过，他还常说“咱这不用到操场就锻炼了身体”。

经济拮据的家庭留给他的只是比别人更多的苦衷，但他从来没有动摇过学习的信心。

记得有一次，他听说在城固县的新华书店能买到《新编初中数学大观》，他就千方百计凑足了钱，顶着炎炎烈日，来回步行了四十多公里。因为他没钱乘车，更不用说吃饭，吃根冰棍解渴了，渴急了就趴在路边的水渠狂饮一通，饥渴交迫的他差点晕倒在路上。

每次县、区竞赛前，学校都要集中培训。培训一般都是利用下午放学后的课余时间，离家较远的他来不及回家吃饭，只好饿着肚子听完老师的讲解。晚上回家，独自一个人淹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伴随他的只有夏夜的虫鸣，只有深冬的寒风。一个人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周围任何一点响动都会让历来胆小的他毛骨悚然，为了给自己壮胆，就扯开嗓子吼几声不成曲调的歌曲。即使这样他从来没有早退过，也多次谢绝老师、同学送他回家。

一个个动人的故事并不是谁在虚构，确确实实都是牟全武同学人生长河中的一朵朵浪花，如果说他是一只“笨鸟”的话，那么他的成功就应归功于他的“先飞”，归功于他一飞到底的“傻劲”。

一飞惊人

牟全武这个人才的发现，还有一段佳话呢。

初一的数学课堂上，牟全武迅速做完老师布置的课堂练习题，又开始了他的“直角坐标系”，老师发现了，并毫不留情地指出：“你这是好高骛远。”本来就胆小、语言木讷的他不知如何是好，他红着脸，低着头。课后，他找到了老师，先做了检讨，然后又吞吞吞吐吐把一切告诉了老师。老师立即出题考了他，满意的成绩让老师觉得很懊悔。他就这样得到了老师的信任，得到了学校的支持，校长立即安排把牟全武列为重点对象进行培养，并为他搞了“特殊化”，创造了更为优越的学习环境和优越的学习条件。

初一的第二学期，他就攻完了初中数学，学校让他独立完成前一年高中招生数学试题，这个初一学生竟以112分的成绩在全校引起轰动，甚至引起教育组、教育局的关注。他并没有因此而骄傲，没顾得上喘口气又一头扎进子高中的立体空间和三角函数。

九一年，学校让他破格参加汉江区的数学竞赛，他以第一名的好成绩进入了全县的数学决赛，又以优异成绩在全县引起轰动。九二年，他又参加了汉中地区的数学竞赛，出乎人意料而又在意料之中，他又取得了陕西赛区第二名，全国一等奖的好成绩。

这只“笨鸟”终于飞起来了，而且一飞惊人，他飞出了洋县，飞出了陕西，飞到了清华大学去接受国家的重点培训，并通过选拔赛，终于参加了世界奥林匹克数学竞赛。

也许大家还想知道牟全武后来的情况，，我告诉你，他干了他人生长河里会耿耿于怀的一大憾事，那就是他放弃了去清华大学附中学习的机会，因为贫寒的家庭根本没有能力把他送到北京去接受名师指点，他只好笨鸟再飞了。升学考试，他以优异的成绩收到了许多录取通知书，最后他选择了上中专，因为他想尽快上完学，早早工作拿工资。他选择了南京工业学校，因为那里有位他在北京集训时结识的数学教授。

今年暑假，笔者再次见到了从南京回来的牟全武，和以前比起来精神多了，言谈之中，我了解到他在学习专业课程的同时，又在自修大学的课程。在数学方面他已自学完《高等数学》《线性代数》《数学分析》等课程，正在啃《复变函数论》《实变函数论》《泛函分析》《巴赫空间》《拓扑学》等数学专著。

这只“笨鸟”到底能飞多高，这还说不准，不过他很自信。

陕西洋县 何文庆

作者语：这是我写于一九九四年的真人真事，故事的主人公牟全武南京工业学校毕业后进过工厂，参加过自学考试，但一直没有放弃过数学学习，2006年 2009年在西南大学数学与统计学院攻读硕士研究生。2014年在上海同济大学数学系师从蔡迎春教授学习解析数论，获博士学位。2014年至今在西安工程大学任教，现为美国《数学评论》评论员。参与并完成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两项，目前主持陕西省自然科学基金项目一项。2016年6月，被遴选为应用数学专业硕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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