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双木林兮
莫泊桑不愧是以短篇称王的大师，看《莫泊桑短篇小说精选》一书竟令人欲罢不能。每一篇都能给人惊喜，这是莫泊桑的骄傲，亦是一个大师配得上的荣誉，更是读者的莫大荣幸。尽管以普法战争题材的小说他写了不少，但这篇《米隆老爹》还是震撼到我了。
米隆老爹是法国乡下的一个老农民，如果没有战争，他应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最朴实的土地人，但因为普鲁士侵占诺曼底地区，米隆老爹所在的乡村被普军侵占，其参谋团就驻扎在这个农庄。米隆老爹作为接待人需要为这个敌军的智囊团提供周到贴心的后勤服务。这当然是个吃力未必讨好的差事，因为服务的对象不是客人，是比客人更刁钻，比陌生人更难琢磨的敌人首领。稍有差池便难以逃脱人头落地的命运。
但是米隆老爹干得极为出色！他显然擅长这一套周到的服务，他尽力地把那些军官们招待得称心如意！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当你以为他只是以一个无辜生命臣服于敌人生杀予夺权力的威慑力时，小说后面的内容揭开了真正的用意——他这么做原来还有他自己的精妙算计。他用白天里看得见摸得着的套近乎，近乎讨好般的臣服去对待普鲁士军官们，实则是为了掩盖他夜晚刺杀普鲁士大兵的行为。他的卑躬屈膝里饱含忍辱负重，他表里不一的行为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复仇。
这样的真相让读者大为惊叹，小说里的所有人也都惊得目瞪口呆。连逮捕并负责审讯他的普军军官都不敢相信这是一个事实。莫泊桑在这里呈现了一个大师娴熟与高超的写作技巧，他采用倒叙的写法，借着米隆老爹儿子面对庄园内一颗葡萄藤触景生情的回忆，引出了老爹的过往，同时设置了“普鲁士士兵离奇失踪”的悬念，又在关键处揭开谜底，然后借着面对面的审讯，由米隆老爹自己口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直到当事人清晰的作案手段和作案动机公之于众，所有人才恍然大悟。
这样的写法可以与理想的悬疑小说媲美，小说的精彩部分也正如一场袒露真相的审判，只是，这里的庭审现场，军官，民众和所有的读者都成了听众，这场审判的原告是普军军官，而被告是一个六十多岁的乡下老头。只是，这个被告没有进行任何的自我辩护，也没有请求任何的宽恕和怜悯，亦没有丝毫的悔恨，他对自己如何刺杀掉十六个精壮的普鲁士敌军的事实供认不讳，他甚至还把事情的始末交代得一清二楚。讲述完毕，所有人都惊呆了，迎接他的必然是敌人排成一列的枪手，小说的结局，他大义凛然，无怨无悔，英勇就义。
这样的故事怎么说都可以当作一个爱国故事去读，作为亲身参加过普法战争并亲眼见证过战争残酷的莫泊桑来说，这个故事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反应了以米隆老爹为代表的法国农民对敌人的仇恨，以及对战争的批判。这个主题下解读的小说使米隆老爹带上了英雄的光环，他是嫉恶如仇的农民的代表，他是平民百姓中反战的英雄，他和地球上所有呼吁和平反对战争的人民一样，他既是侵略战争的受害者，更是自觉反对战争的起义者。然而，我们是否可以就此对米隆老爹大肆吹捧，把他当作抗日英雄一般去供奉并顶礼膜拜？我看不可一锤定论。小说带给我们一个不可回避的思考，这老爹究竟是抗战的英雄还是一个滥杀无辜的恶魔？如何界定他成了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
令我深思的是，小说除了普法战争的故事之外，其实还是一个复仇的故事。这个复仇的暗黑骑士不是拥有超能力的侠义英雄，而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庄园农民。在他人的眼中，米隆老爹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实本分的老农民，然而，当他在还原真相的点滴描述中，我们明显感受到了他屠杀普鲁士士兵的残忍，更令人胆战心惊的是，他的口述与追忆完全没有任何的悔意，取而代之的是杀戮和成功地报仇雪恨所带来的痛快淋漓！他变换了衣衫和行头，在漆黑的夜晚神出鬼没，在普鲁士大兵来往的小径上大开杀戒，他还是那个温顺的，和蔼的，在人前卑躬屈膝的老实巴交的农民老爹吗？显然不是！此刻的他换掉的不仅是外在的装束，更有他整个人作为人的内核，他俨然成了一个被复仇火焰燃烧得失去了理性的，残忍而冷血的杀人狂魔！
是什么使他走向了复仇之路？又是什么让他丧失人性变相成了杀人魔？毫无疑问，战争豁免不了罪过，但人性中的恶也无疑在煽风点火。不可否认他的正义感，他对普鲁士人的仇恨是人之常情，但当这种正义感充斥内心，化成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杀掉对方足够数量的人便可以充数抵消愤怒和仇恨时，我们的内心是否会恐惧得打起冷颤？我们不由得反思，战争究竟能把人扭曲成什么模样？
如果普法之间没有这一些上层统治阶级的争端和纠纷，如果两国之间没有这多年的积怨和敌对，那么两国人民是不是会友好往来，普通百姓是不是可以继续发扬人性之温良恭俭让？如果当初米隆老爹的亲人没有被敌军残忍地杀害，那么他是不是会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普通百姓老实温顺的本性？可惜世间从来就没有如果，战争不期而至，并像铁一般的事实存在过，它是一阵邪恶的风，揭掉了人性中的遮羞布，更是一个魔爪，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让深藏在人性之底层的恶得以跳出来张牙舞爪，肆意逃窜。正如米隆老爹，平日里若现世安稳，他便充其量只是有点沉默的老头罢了，他至少是个良善的老人，何以作恶，何至于杀人以泄愤？
但社会欠太平，乱世罹苦难，战争杀无赦，亲人生别离，米隆老爹的内心被战争的残酷种下了一颗恶意的种子，它随着年岁渐长，战争日久，怨愤日深，逐渐扎下了牢不可破的顽固的根，它最终变成了唯有杀人才能抚慰，复仇才能平衡的邪恶且偏执的意念。想象一下这个年过六十的老头在那漆黑的夜晚用一点欺诈的小伎俩就轻易地获取了一个年轻人的头颅，他一刀致命的果敢，他眼疾手快的麻利，他杀人不眨眼的冷血，他白天仍然伪装得毫不知情的无辜与谦卑，这是一个内心得多么强大，仇恨得多么深入骨髓的人才能付出的行动！
荀子说过人性本恶，所以后天的教育才显得至关重要，人慢慢在教育中学会从良向善。同样的，一个安稳的环境又是让人性之真善美得以发扬光大的必备条件，和平是人性之光复苏和璀璨的沃土，战乱只会让更多的人泯灭人性。战争遇见人性之恶，那就是催化剂，是导火索。这篇小说让我们对战争的思考更加深入，因为，它不仅让侵略者呈现卑劣凶残的嘴脸，同时也让受害者和无辜的平民暴露出残忍的人性之恶，让他们变得面目全非。米隆老爹越是白日里本分老实，黑夜里的残忍冷血就越是对比鲜明，而落差的效果就越是令人触目惊心！
冤冤相报何时了，这才是真正可怕的地方！生逢和平盛世，无疑是一件幸事！不过作者显然是怀抱了善意和希望去面对未来，因为老爹的复仇没有带来株连之祸和家破人亡的结局，开头那宁静的庄园和女儿其乐融融的场景呈现的是战争与仇恨结束良久后的一种远景，这种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和平之美无疑是作者和读者所共同期待的愿景。米隆老爹的复仇之路止步于一个人的悲壮演绎和牺牲，这算不算作者对战争的一种自我安慰式的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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