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利福尼亚人的故事秋
作者：马克.吐温
三十五年前，我一度到斯达尼斯劳斯河寻找金矿。我拿着鹅嘴锄，携带淘盘，背着号角，走遍各处，一心想找到矿藏发笔大财，却始终一无所获。在这儿，有一个叫塔特尔的小镇。沿着布满尘土的道路走去，不时能看到一些很漂亮却无人居住的荒废了的小村舍。走上半小时的路程，会看见一些用原木搭建的小木屋，这是由第一批淘金人修建的。虽然他们曾有机会返回家乡过好日子，然而他们不愿回去。他们感到羞耻，所以决定与所有的亲人朋友断绝关系，好像死去一般。
那段时期，加利福尼亚附近散居着无数这样的“活死人”——这些可怜的人自尊心大受打击，四十岁就头发斑白，未老先衰，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充满了悔恨——悔恨自己虚度年华，渴望彻底与世隔绝。
这是一片孤寂荒芜的土地！除了让人昏昏欲睡的昆虫的嗡嗡声，一望无际的草地和树林里别无声息。身处此地，任什么都不能令你打起精神来。
正因为如此，一天正午，当我终于看到一个人时，精神不仅为之一振。这是一个四十五岁上下的男人，他正站在一间被玫瑰花覆盖着的村舍门旁。这间村舍完全没有被遗弃的样子，从他的外观可以看出:有人在此居住，而且它还受到主人的关心和照料。
在主人的邀请下，我走进这间令人身心愉悦的村舍。数星期以来，我日夜和矿工们的小木屋打交道:肮脏的地板，乱糟糟的床铺，锡盘锡杯，咸猪肉，蚕豆和浓咖啡……那真是艰苦凄、凉的生活，人人都只顾着自己的利益。而这里却是那么的温暖舒适，让人感觉疲惫一扫而光。
我无法相信，一块残缺的地毯竟能让我的感官得到如此愉悦的感受。或者说，我想不到房间里的一切可以给我的灵魂以这般慰藉。那糊墙纸，带框的版画，铺在沙发的扶手和靠背上颜色鲜艳的小垫布，几把温莎时代的戏骨靠椅，以及陈列着海贝、书籍和花瓶的铮亮的古董架——所有的一切，你看到时不会在意，而一旦拿走，你马上会怀念不已。我内心的快乐完全表现在脸上，那男人见了很是高兴。
“都是她弄的，”他满意地说，“每一样都是。”
他用充满深情的眼睛，向屋内瞟了一眼。在画框的上方，装饰着一种柔软的日本织物，那男人注意到它不够整齐，细心地把它重新整理好，然后后退几步看整理的效果，反复好几次后，他才满意。
他用手掌在上面轻轻地最后拍打它两下，说:“她每次都是这样弄的。你说不出它到底差点什么，然而它确实差点什么，直到你把它弄好。我经常看她侍弄这些玩意，尽管我不清楚其中的规律，但我也能完全照她的样子做了，她很清楚侍弄它们的理由和办法，而我只知道方法。”
他带我进一间卧室去洗手。这样的卧室我有很多年没见过了:白色的床罩，白色的枕头；地板上铺着地毯；墙壁裱了糊墙纸，墙上挂着好些画；梳妆台上放着镜子，精致的梳妆用品；墙角放着脸盆架，上面是真瓷的钵子，肥皂放在一个瓷盘里；在搁物架上放着一打还多的毛巾——它们真是太洁白了，没有点亵渎神灵的胆量还不敢用呢。
我的脸上又泄露了心里话，于是他幸福满满地说:“都是她弄的，都是她亲手弄的——每一样。好啦，你会猜到的，不用我说那么多了。”
这会儿，我一边擦着手，一边仔细的观察屋里的物品，这儿的一切都让我觉得赏心悦目。接着，我莫名的意识到，那男人想要我在这屋子里的某处发现某种东西，因为我发现他正用眼角偷偷地暗示我。我很愿意配合他，使他满意。经过几次失败后，我终于看到了正前方的那个东西。
他爆发出一阵幸福的笑声，搓着手，叫道:“就是她，我就知道你会看到。那是她的相片。”
我走上前，在墙壁上的一个小托架上看到了那个相框。那是一个十分温柔、可爱的少女的脸，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那男人接收到我流露在脸上的赞叹，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她刚过十九岁的生日，”他边说边把相框放了回去，“我们就是在她生日那天结婚的，你见到她时——哦，你得等一等才能见到她。”
“她在哪儿？什么时候回来？”
“哦，她去探望亲人了。他们住的地方离这儿四五十英里远。她到今天已经去了两个星期了。”
“她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是星期三，她会在星期六晚上回来，大约九点钟左右。”
我感到很失望:“我很遗憾，因为那会儿我已经走了。”
“已经走了？不，请别走吧，她会很失望的。”
她会失望？那美丽的天使！如果是她亲口对我说这番话，我真的是最最幸福的人了，我有一种深沉而强烈的想见她的渴望，这种渴望是那样的执着，不仅令我害怕起来。
我告诫自己:“为了我的灵魂得到安宁，我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你知道，她很喜欢那些见多识广、善于言谈的人与我们待在一起——就像你这样的人。这会让她觉得高兴，因为她差不多什么都知道，也很能交谈。请留下来吧，不会耽搁你很久，否则他会很失望的。”说完，他又把那个相框拿了过来，把它拿到我面前说，“喏，现在你当着她的面说，你原本可以留下见她，你却不愿意。”
再次看见她，我原本坚定不移的决心瞬间瓦解了，我打算留下来冒冒险。那天晚上，我们在一起抽着烟斗聊天，直至深夜。我们聊了各种话题，然而主要都与她有关。我很久没有如此愉快、如此悠闲了。
星期四来了，又很快溜走了。黄昏时分，一个高个子矿工模样的人从三英里外赶来。他就是那种头发灰白、孤苦无依的拓荒者，他用沉着、庄重的语气热情地和我打过招呼后，说:“我顺便来打听一下小夫人的情况。她什么时候回来？有信寄来吗？”
“哦，有一封信，你想听听吗？汤姆？”
“呃，假如你不介意，我很愿意听听的，亨利！”
亨利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封信来，说假如我们不反对的话，他会省略一些私人用语，然后边读了起来。
他把来信的大部分读了一遍——这是一件她亲手完成的优雅的作品，洋溢着爱恋与安详。在信的末端，还满怀深情地向汤姆、乔、查理及其他好友、邻居们表示问候和祝福。
他读完后，瞥了一眼汤姆，随即叫道:“啊哈，快拿开双手，让我看看你的眼睛。我一读她的信你就这样，我要写信告诉她”
“啊，亨利，你千万别这样！我老啦，只要一点小小的失望就会让我流泪。我还以为她回来了，而现在你却只收到一封信。”
“咦，你这是怎么了？我觉得大家都应该知道她要等到星期六才能回来的呀。”
“星期六！哈，我想起来啦，我确实知道的。我最近怀疑我的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我当然知道啦。我们为什么不做好一切准备等她呢？好了，我现在得走了，但是她回来时我会来的，老朋友！”
星期五傍晚时分，又来了一个头发灰白的老拓荒者，他住在离这儿差不多一英里的一间小木屋里。他说小伙子们希望在星期六晚上来凑凑热闹，痛痛快快地玩一场，假如亨利觉得她在旅行之后不至于疲倦得玩不动的话。
“疲倦，她会感到疲倦？瞧你说的！乔，你很清楚，无论你们当中的谁，只要你们高兴，让她连续六个星期不睡觉都行！”
当乔听说有来信时，就请求给他读一读。信里给予他亲切的问候使这个老伙伴难以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他说，他老了，不中用啦，虽然她只是提到他的名字，也足以让他受不了。“上帝，我们好想念她呀！”
到了星期六下午，我忍不住常常看表。亨利发现了，他带着惊讶的神情说道:“你觉得她不会很快就到，对吗？”
我像内心的秘密被人发现似的，感到有些窘迫，不过我解释道，我等人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而他似乎对我的解释不太满意。从那一刻起，他变得有点心神不安，他好几次拉着我走到大路的某个地方，从那儿我们能够看到很远的地方。
他站在那儿，手放在额头上，远远地眺望着。过一会儿他就会说:“我有些担心了，真的担心。我知道她不会在九点以前到的，可是我老感觉出了什么事儿。你觉得不会出什么事吧？”
他这样翻来覆去地说了好几遍，让我渐渐地为他的幼稚可笑感到羞愧。终于，当他再一次问我同样的问题时，我失去了耐心，很粗鲁地回答了他。这把他吓坏了，他看起来很受伤害，态度是那样谦卑，使我有些憎恨自己干了一件残酷的事。所以，当另一个老拓荒者查理到来时，我十分高兴。他紧挨着亨利坐下，听他读信，同时商量欢迎她的准备工作。
查理不停地说着热情亲切的话语，尽力驱除他朋友的不安与恐惧感:“她出过什么事吗？亨利，那绝对是胡说！她不会出任何事的，你就放宽心吧。信上不是说她很好？说她九点会到家，不是吗？你见过她说话不算数吗？唔，你从未见过吧。好啦，那就别烦啦！她会回来的，那是完全肯定的，就如你的出生那样确定无疑。来吧，让我们来布置一下屋子吧——没有太多时间啦。”
很快，汤姆和乔也赶来了，于是大家一起动手用鲜花把屋子装饰起来。快到九点时，这三个矿工说，他们把乐器带来了，可以开始演奏了，因为小伙子们和姑娘们马上就要到了，他们都非常想跳一跳美妙的舞蹈。乐器只有一把小提琴，一把班卓琴，一支单簧管。他们一起演奏了三重奏，全是轻快的舞曲，同时还用大靴子踏着节拍。
时间马上就到九点了，亨利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看着大路，内心的痛苦使他有些站立不稳。
伙伴们好几次让他举杯为他妻子的健康和平安干杯，这时，汤姆又喊道:“请大家举杯，再喝一杯她就回来啦。”
乔用托盘把酒端来，分给大家。最后只剩下两杯，我随手拿起其中一杯，乔却压低了嗓子吼道:“不要拿这一杯！拿那一杯。”
我按他说的做了。亨利拿过剩下的那杯，刚喝完，时钟开始敲九点。听完钟声，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他说:“伙伴们，我好害怕，帮帮我——让我躺下。”
他们把他扶到沙发上，他刚一躺下就打起瞌睡来，不一会儿他现在说梦话一般:“我好像听到了马蹄声，是她回来了吗？”
汤姆走到他身边说:“这是吉米.帕里什，他跑来说他们在路上耽搁了，但是已经上路了，正向这里赶来呢。她的马瘸了，不过再过半小时她就会到家啦。”
“啊，谢天谢地，没有出事！”话还没说完，亨利就进入了梦乡。
大伙立刻熟练地帮他脱了衣服，把他抬到我洗手的那间卧室的床上，帮他盖好被子。然后，他们关上门，走了出来，看样子似乎打算离开了。我急忙上前，说:“别走呀，各位！她不认识我呀，我是个陌生人。”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下，然后乔说:“她？那是个可怜的人，她已经死了十九年啦！”
“死了？”
“也许比这更糟呢。她在结婚半年后去探望她远处的亲人，在回来的路上，就是那个星期六的晚上，在距离此地五英里的地方被印第安人抢走啦。从此便杳无音讯。”
“所以他就神经错乱了吗？”
“从那时起，他就再也没有清醒过。当然，他只是每年到这个时候才会变得更糟。所以，在她快回来的前三天，我们就会来到这儿，鼓励他打起精神。而星期六时，我们都会到这儿来，用鲜花把屋子装点一番，为舞会做好准备。近十九年来，我们每年都如此。第一年的星期六我们一共有二十七个人，还不算姑娘们；而如今只有我们三人了，大家都走了。每次我们都会给他吃药让他睡觉，否则他会发疯的。醒来后，他又会乖乖地等待着下一年。直到这最后的三四天，他会开始寻找她，反复拿出那封可怜的旧信，我们来乞求他念信给我们听。上帝呀，她真的是一个很可爱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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